“咚咚……咚咚……”
这是李瑶兮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这是所有魂魄汇聚到一处的心跳声，在大殿的穹顶下，战鼓一般擂响，愈来愈急促，也愈来愈整齐。
魂魄是没有心脏的，可此刻这种似心跳而胜心跳的声音很奇迹地在他们每个人空荡荡的胸腔中共振着；魂魄是没有鲜血的，可此刻他们分明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炽热的东西，灌入他们冰冷的身体，又无法被抑制地迸发，一如先前那金属地面上溅起的点点火星。这种炽热已经在他们的体内沉积了三百三十一个轮回，非但未熄，反而愈发旺盛。
“泥胎塑神，亦可碎之！”
一声不知由谁发出的呼喊，响彻在这座长存于雪山之间的庙宇中，嗡嗡地回荡在青黑色的墙壁间。
“泥胎塑神，亦可碎之！”
“泥胎塑神，亦可碎之！”
先前的喊声像一支抛进人群的火把，迅疾地烧起一片可以燎原的浪。神庙双眸彻底变为嗜血的红，低低吼了一声，身体竟转瞬间膨胀数倍，巨大的佛像一般凌驾在人群上空，投下阴翳的影子，将人群笼罩。
“不破枷锁，宁死不休！”
此起彼伏的呼声盖过了来自神明的怒吼。一道让李瑶兮觉得熟悉的身影飞身扑了上去，率先扯住了神庙的袍角。不知是否是魂魄与组成神庙的光点本就相差无几，那人竟然真的实实在在地，将神庙的衣角死死攥在手心：“不破枷锁，宁死不休！”
“大胆！”
神庙此时的身躯如巍峨巨山，巨大的手掌向那人拍去。那人顿时如微小的蚂蚁一般，颓然从神庙衣角上坠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李瑶兮望着那身影，喃喃自语：“老刘，原来你也在这里。”
刘醒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尽力举起一只手臂，嘶哑喊着：“不破枷锁，宁死不休……不破枷锁，宁死不休！”
“我需要去后面的图书馆。”李瑶兮调动起真气，凭空飘起。神庙又是一声低吼，身躯再增大了几圈，拦在李瑶兮身前。
“您尽管去吧！”
“我们去挡住它！”
越来越多的人义无反顾地扑到了神庙身上，或抱腿或抓胳膊。他们的身体与庞大的神庙比起来微不足道，如蜉蝣攀附上了参天大树。然而他们死死地抓着，没有一个人选择松手。
“泥胎塑神，亦可碎之！”
“不破枷锁，宁死不休！”
神庙轻蔑地呵呵笑着，手指轻轻一捏，被夹在手指之间的角色痛苦地惨嚎一声，身体灰飞烟灭。
“尔等当真是一群有趣的蝼蚁。”神庙双眼中血红之色愈盛，身周渗出丝丝黑气，将身上的人尽数震开数尺远。祂抬起比李瑶兮整个人还要大的手掌，隔空作出一个向下压的动作。
一股强大的压力将在场的所有人向地面压去，压弯了他们的脊背和膝盖。李瑶兮咬紧牙齿，将虞辞剑拄在地上，在神庙的威压之下，无比强硬而蛮横地一寸寸挺直了原本已弯下去一半的腰背。
“都给我站起来……”李瑶兮咬牙道，虞辞剑一往无前，劈开神庙的威压，给予了众人一丝喘息的时间。“你们每一个人都是王，都是这块属于你们领土上的王……只有你们自己才有资格让自己跪下……其他人，包括什么狗屁神庙，都不行！”
“兄弟姐妹们，跟老子一起上！”刘醒第一个站直了身体，一双带着仇恨的眼，如两把匕首，直刺向神庙。“一个扶着一个！”
神庙加大了力道，李瑶兮金瞳之中光亮大盛，如流金中燃起点点淬火。她喷出一口血来，这一年来日日夜夜打坐冥想积攒出的全部力量于此刻爆发，全部被注入虞辞剑中，向神庙施加的无形威力再次劈去。
神庙一面勉强阻挡着李瑶兮的攻势，一面看着纷纷扶着对方肩膀站起来的自己手下曾经的囚徒，血瞳中仿佛有费解的神色。
魂魄被祂的威压所伤，同样能感受到痛苦，可自己眼皮子底下这群渺小的蝼蚁为什么像是对痛苦毫无感觉？为什么他们就算被自己捏成渣滓，也还要傻子般一个接一个、一次接一次地重新扑过来？明明他们都只需要躲在后面，看着自己的同伴当冤大头，当给猴看的那只鸡啊。
李瑶兮终于成功恢复对真气的控制，脚尖在地上一点，便又一次飞起到半空。神庙意欲用相同的招数抵挡，可刘醒纵身一跃，没有重量的身体如一缕烟向上飘去，最终挂在了祂的手臂上。
“老不死的东西，敢格式化老娘可爱的小竹竹？老娘但凡有把□□，能把你的狗头打爆八百回！”
叶轻眉的魂魄紧跟在刘醒身后。她恶狠狠地瞪着神庙，破口大骂，然后也一跃而起，抓住了刘醒的脚踝。
众人会意，跟在叶轻眉的后面，一个抓住一个的脚踝，剩下的人则去控制神庙的另一只手，组成了两条银白的，脆弱无比又似乎坚不可摧的长长的锁链。
“谢谢。”李瑶兮匆忙道了声谢，向神庙身后的图书馆大门飞去。
她与一个人擦肩而过。那人平静地浮在空中，龙袍飘动。他望着那两道长龙，一向没什么情绪的面容上，浮现一丝感慨神色。
“原来你说朕死后会与你再见，是这么个意思……”他捋着胡须，目光所及处，那个身着鹅黄轻衫的女子，额头渗出汗珠，却依然没有撒开抓着刘醒脚踝的双手。“她曾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三百三十一次了，朕倦了。看来朕……也应助你一臂之力。”
庆帝目送着李瑶兮从自己身旁掠过，然后也加入了那两条已经几乎拖至地面的队伍。神庙疯狂甩动着自己的手臂，希望挣脱开那些烦人的蝼蚁的纠缠。然而那些蝼蚁的力气比祂想象中大太多。他们被甩得左摇右晃，有的被甩起又重重砸回地面，又在地上被拖行……
———然，依旧无一人松手。
眼看李瑶兮已然推开了图书馆那两扇厚重的大门，神庙怪叫一声，昔日无悲无喜、温和慈悲的风骨全无，身为'联结者”的法力尽显，将刘醒从自己身上弹开。
银白锁链凌乱了一瞬。刘醒无力地跌落下去，可后面的人立刻接替了他的位置，重新抓住了神庙的手臂。
而在他的身后，还有百人、千人、万人……前仆后继，只为给李瑶兮留出足够多的时间。
神庙对这群奇怪的生物产生了强烈的不理解，但祂也无心思考太多。就在祂还在疲于应付《庆余年》世界的角色魂魄时，图书馆的大门被李瑶兮合拢。
……
李瑶兮关上了图书馆的门，把一切喧嚣隔绝在了门外。书柜静静地一排排陈列，散发出淡淡的陈旧木香。她轻盈地穿行在书柜之间，身体仿佛越来越轻。即便如此，她依然不敢放慢速度。
倒数第二排书柜近在咫尺，身后却传来什么物事自门中穿过的轻微风声。李瑶兮眉心轻蹙一下，默不作声地提升了速度。
哗啦一声，书柜的玻璃柜门被她一掌拍碎，玻璃渣划破她的手掌，鲜血涓涓而出，又几乎在下一刻就被正在愈合的伤口吸了回去。
她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她想要的东西———那本角色簿安静地卧在书柜内，泛黄的封面上灰尘累累。
只要她能拿到它……
一道阴影遮天蔽日地挡在了她的上方。李瑶兮抬起头，眼中闪过轻微的绝望。
“吼……”
遍身黑气、双目血红的神庙老者，将角色簿从李瑶兮的指尖夺走。李瑶兮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眸，虞辞剑凝成杀意十足的剑意，向神庙攻去。
“游戏结束了。”神庙的身影在空中散开，又在离李瑶兮几丈远的地方重组成一开始的老者形象。祂洁白无瑕的手里握着角色簿，另一只手里则是一支不知从哪里便出来的毛笔。“尔一意孤行，为天道不容。神庙四定律之附加定律第零定律，神庙必须保证莫比乌斯系统的照常运行，且其他三条定律应在这一前提下成立。尔执意破坏莫比乌斯系统，吾便只得……启用那最终的法子。”
祂将角色簿翻到尚且空白的一页，草草几笔。随着他书写的动作，那些文字从角色簿中飞至空中，熠熠闪光之后又迅速湮灭：
姓名：赵一
编号：未完善
生卒年：未完善
血型：未完善
人物简介：“觉醒者”
……
一个面目不清的男人出现在李瑶兮和神庙之间，然后神庙威严的声音雷霆一般炸响：“检测到'觉醒者'，立即抹杀！”
轰隆！
一道刺眼得令人不敢逼视的电光自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个名叫赵一的倒霉鬼身上，顷刻之间，便将他灼烧得连灰都不剩。
李瑶兮颤抖着双唇，金眸渐渐黯淡：“你这个疯子……你竟然……你要干什么？拿全天下的人命陪我下这盘棋？”
神庙冷漠的声音响起：“检测到《庆余年》世界'觉醒者'数量达三人，毁灭程序启动。”祂的唇角微微扭曲一下，扭成一个讥讽而志得意满的弧度。“李瑶兮，这便是吾最后的杀招。”
“疯子……”李瑶兮失神地摇着头，浑身颤抖，不愿接受这急转直下的形势，“你为了保住莫比乌斯系统，竟要毁灭掉这个世界？”
神庙笑而不答。
图书馆忽而震荡了一下，天花板上落下丝丝灰尘。神庙倏地一展广袖，二人面前便出现了一条长长的光面镜，上录人间景象。
其木宗盘腿坐在黑暗的“夹缝世界”里，闭目冥想。他的双耳忽然敏锐地动了动，捕捉到了某些不寻常的声音。
“不好……”其木宗睁开眼。
“夹缝世界”边缘处的介山，此时正以极快的速度崩塌。大块大块的土石从山上滚落，与庞大的山体一起缓缓下陷，没入了大地上深深的裂缝。
其木宗意识到了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这片古老的，已经存在了不知多少万年甚至多少亿年的大陆，正在分崩离析！
其木宗站起身，想要去一探究竟，一只白皙纤弱的手却将他轻轻按了回去。
“这也是她的一步棋。”
“狐”平静地说道，站在其木宗身侧。“在这里等候消息吧。”
京都内，百姓们惊恐地看着脚下四分五裂的地面，惊叫着四散而逃。
“是天罚啊，天罚！”
“神庙……要毁了我大庆……”
京都中那些华美精致的楼阁，以惊人的速度塌陷下去。大地裂开一道道口子，如同猛兽的巨口，贪婪地吞噬干净地面的一切。人们哭喊着，挣扎着，在混乱的人群中拽住爹娘或孩子的衣角，让一家人紧紧靠在一起。
然而人们很快发现了更可怕的事情：自己脚下的土地不仅在分裂，而且还在不断裂成更小块，坠入裂缝间那黑暗的虚空。
皇宫之中，宫人们正准备着三皇子李承平的登基大典。当那四方的朱红宫墙与地面上铺的青石砖，也被无情地吞噬时，三皇子面色苍白，双手在背后紧攥成拳，心一点一点凉了下去。
为什么朕还没有登基，大庆就会发生这种事情？难道真的是朕上位名不正言不顺，才会招来如此严重的天罚？
脚下地面一陷，伴随着无穷的失重感，李承平坠入了裂缝之中。
……
在这最终的时刻，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握住了谁的手。
范府之中，林婉儿握住了思思丫头的手，怀中紧紧抱着哇哇大哭的范小花，低声安抚着：“哦……哦……小花不哭，睡吧，睡着了就不哭了。”
雪域蛮荒里，正艰难地在雪原上前行的范闲、海棠朵朵和王十三郎，伸出已经冻成硬胡萝卜的手指，握住了对方的手指。
神庙大殿中，地上躺着一大片奄奄一息的角色。神庙方才在形势逼迫之下爆发的实力太强，直接将他们都震飞了出去。
绝望的情绪涌现在所有人的心里，同时出现的还有恐惧。他们不知道如果这次李瑶兮没有成功，他们将要遭受神庙怎样的疯狂报复和折磨。
“我、我在消散……”
一个人颤声道。
人们低下头，果然看见自己的身体正从四肢末端开始化作飘散的尘埃。
即便这里的人都经历过无数次死亡，等到真正完全消散的一天，他们还是不可遏制地产生了对死亡的畏惧。
然而，这些人没有一个人在哭喊，也没有一个人在痛骂。他们只是静静地飘动到了自己爱的人身边。
“姑姑……”
李承乾轻握着李云睿的手。李云睿慢慢抬头，眼神落在他那张俊朗的脸庞上，心中还是说不清道不明地一软。
“乾儿乖，”她柔声抚慰着他，“姑姑要走了。”
庆帝阴晦不明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和儿子，没有说什么。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却没有找到那条令他深恶痛绝的老黑狗。
他最后的目光落在那个黄衫女子上。黄衫女子仿佛感受到他的视线，在同一刻回首一瞥。
四目相对，二人皆一怔。庆帝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黄衫女子温柔又疏离地看着他，清丽容颜化作尘埃随风去。
图书馆里，神庙的唇角诡异地向上扯着，欣赏着光面镜上播放的景象。“李瑶兮，这场景，你可喜欢？”
祂胜券在握地转过身，想要好俯瞰一下那个女子在自己面前崩溃的模样。
可祂却看到了李瑶兮同样诡异的微笑。
“有何好笑么？”祂只当李瑶兮是心神癫狂，满意地从上方看着她。
李瑶兮指了指神庙身后的光面镜。“神庙，你要不要回头看看，这场景，你可喜欢？”
神庙忽然心中一阵发虚，似乎自己还是漏算了什么。祂猛然回过头……
光面镜中，坠入“夹缝世界”的人们并没有无休止地往更深、更黑的虚空坠去。在那已经支离破碎的《庆余年》世界之下，在那黑漆漆的虚无之下，是一片……土地？
对，就是土地。那是一块富饶的，有日月星辰、花草树木、山水鸟兽的土地。光面镜能展现的画面有限，可神庙还是依稀看见了土地上一模一样的京都、皇宫、大东山、陈园、鉴察院，以及……落花别院。
“什么鬼东西……”神庙觉得自己的思绪要混乱得爆炸了。《庆余年》世界的下方，何时多出了这样一个一比一复刻出来的世界？！“你……你使了什么手段？！”
“我只是想要构建一个完美的世界。”李瑶兮答道。“看看你手中的角色簿吧。”
话音刚落，角色簿便自动焚烧起来。神庙惊叫一声，想要扑灭火焰，却无济于事。
火焰最终缓缓熄灭了，烧得焦枯的纸屑打着旋地飘在空中。那些束缚着人们三百三十一世的文字记录，彻底消弭在世间。
有新的书页悄然生长出来。神庙气急败坏地合上角色簿，却看到封面上的五个大字：
“菡萏戏浮萍”！
“这便是我的杀招，”李瑶兮用桃花簪轻轻一勾，角色簿便听话地飞到她手上。“其木宗、'狐'……很好，一切都在正轨。”她盯着光面镜，自言自语。
神庙也看向光面镜。只见那些坠入新世界的人已经全都落在了原世界崩坏前他们最后所处的地方。“狐”停滞在天空之上，双手间聚起一团柔软的光。
光团慢慢扩大、扩大，直到扩散至每一寸天空、笼罩住每一寸大地。
然后光团化成了雨。淅淅沥沥的雨丝润物无声，纷纷降落在大地上，也降落在每一个或茫然或慌乱或因劫后余生而欣喜的人的身上。
于是这一天，所有人都感觉自己好像长长地睡了一觉。他们隐约觉着自己做了什么梦，却再无人能想起来自己究竟梦见什么了。
他们只知道，南庆新帝登基，将要大赦天下。而“庆历”这个国号，大抵是要被改一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