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乍起,在亘古长存的大雪山之间掀起朦胧的白。雪粒堪堪拂过老者的面容,让祂的脸孔显得苍漠。这种苍漠是平和悲悯下的无情,是彻骨的,这片广袤雪原一样的寒。
李瑶兮低低笑了。一开始只是轻勾檀唇,后来便是笑得愈来愈大声,笑到花枝乱颤、前仰后合。
“成神啊……”
“莫非你苦苦追寻的不是这个?”神庙老者眼眸中闪过洞察世情的了然之色,反问道。“你可曾对镜自照?看看你现在的双眼吧,李瑶兮……看看你已经成了什么样子。”
李瑶兮抽出虞辞剑来。银亮剑身冷冷泛着寒光,镜子般映出她眸中一层金辉。那一双仿若熔金染就的眸子此刻灼起两簇寒火———寒,却又黄昏天光般炽热,仿佛这双眼睛的主人也有这份决心,要用这灿烂的热,将这片白茫茫的土地灼烧个干净,再另起一座新城邦。
“你非人,也非神。”神庙轻轻翘起唇角,带了一丝讥讽的味道,说道。“你乃是这普天之下,最不伦不类的一种存在……啊,李瑶兮,无妨……神庙洞悉了你的欲望,祂将助你一臂之力,只要你肯握住祂伸出的那只手。”
李瑶兮收起虞辞剑,静静盯着神庙脚下那方石台,似乎在很认真地考虑这件事。
“欲之一字,人性使然。”神庙捋着长长的胡须,转过身,向神庙中的那座主建筑行去。“神之于人,先知也,引领也,人之敬神、畏神,乃至渴求为神,皆本能之欲,无须粉饰。”神庙一边漂浮着向前,一边随手指向两侧那些断壁残垣上已经剥落的壁画。
那些彩绘的壁画记录着很多场景,现在还依稀能看清一些:喷薄的火山只隔了数寸距离就变成雪山,暴雨一落一霁间已过了将近千万年。
然后壁画中开始出现人,准确地说,还不能完全算是人。一群似人又似猿的生物,直立着站成圆圈,团团围着中央一簇火苗。有仙人面目模糊为白雾所遮,手执炬火,授火种于民。
又有仙人,授结绳记事之法。
再有仙人,授打磨石器之技,又授农耕畜牧之道。
李瑶兮并不意外自己会看到这些画面,她的心里也并未涌现出多么悲怆或感慨的情绪。最吸引了她注意的,反而是在壁画的起始处,就出现的一个影子。
李瑶兮折返回去,在那青黑的墙壁前站住了脚,抬头望向那身影,不禁又一次笑出声来。
这是多么荒谬的一个世界啊!李瑶兮望着那个留三七分短发、穿卫衣和球鞋的年轻男人,望着他右臂挥于胸前、以手执笔作笔墨挥洒状的姿势,连连发笑,又连连摇头。
“这就是你这三百三十一个轮回里始终惦念的吗?”李瑶兮侧头看向飘在自己身边的老者。“神庙,真正想成神的,到底是谁呢?”
神庙悯然垂眸,双手合十于胸口,恭敬地向那身影俯身行礼。
“此乃宇宙之元初、万物之始祖。”祂叹道。“想必你也认出他来了。”
“张庆,”李瑶兮吐出这个普通到泯然众人的名字,讥讽地绽开笑意,“他大概都想不到,自己身为一个平凡的大学生,还能在某个世界被尊奉为盘古、女娲一样的人物吧。”
“若无天父张庆,何来这日月星辰依理运行的世界?”神庙依然虔诚。“如你一般,神庙似神而终非神,真正的神,只有他一个。”
“但是他死了。”金瞳空漠淡然地盯着神庙,李瑶兮伸出手,抹去那壁画上沉积多年的灰,道。“是你一直都有着蠢蠢欲动的心思,只是碍于对他的恐惧而不敢表露,还是他的死在你心里种下了这种心思的种子?”
神庙默然凝视着李瑶兮,眸中仿若有猩红颜色一现即隐。
“他不是万人敬仰的神,也不是你口中的什么'天父',”李瑶兮慢慢捻着指尖,弹去那点灰尘,“他只是一个有一点文采和新奇想法的年轻人,一个会因为想要获得导师的认可与青睐而苦恼的大学生,一个因为车祸而被迫过早结束这一生的可怜人。”
“然而,”李瑶兮话锋一转,“就是这样一个芸芸众生中再渺小不过的一员,只是打开了电脑,在文档里一字一句敲下了《庆余年》这个故事,便在这里成了至高无上的神。他未曾踏足过他笔下的这片土地,他甚至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存在……只是仅仅是'作者'的身份,就注定了他将永远永远压制于你之上,你……怎能甘心?”
神庙温和地笑了。
“吾作为'联结者',三百三十一世来,避不入世,只于庙中看守莫比乌斯系统。有人觉醒,吾便杀;无人觉醒,吾便继续守。”
“那是之前的事情了。”李瑶兮摇摇头。“就像我说的,张庆意外身亡,助长了你的野心。听到他的死讯你是不是很震惊?你是不是没有想到,那么无所不能的创世主,竟然脆弱到能被一辆汽车杀死?那一晚你有没有暗暗欣喜呢?张庆死了,再也无人能够阻止你在这个世界成为最高级别的统治者……不,不对,我可以,为了你自己的利益,你必须想办法制衡我,所以你选了已经变成A001号的陈萍萍,当作威胁我的筹码。”
“往事皆过眼云烟矣。”神庙平静地道。“李瑶兮,你聪敏非常,乃有大慧根之人,怎会参不透同利相趋的道理?与吾联手,共统天下,岂非乐事也?”
李瑶兮好似有些苦恼。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所谓的'成神'到底是变成什么样子。”她漫不经心地绕着搭在胸前的一缕青丝,道。“你和这座庙的故事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那就……说说吧,就从那个莫比乌斯系统开始。”
北风呼啸间,神庙抬起手,身周有无数细微的光点散落、游离。那些光点有生命一般汇聚在一处,凝结为一幅幅画面。
“起初,宇宙之中,黑暗混沌。无边无际,无声无形,所及之处,皆为死寂虚空。”
神庙指着画面中那寂静幽黑的虚空,缓缓解释道。
“什么宇宙虚空,”李瑶兮在此时毫不客气地轻嗤一声,打断了神庙,“老家伙,大家都是明白人,就没必要搞这一套了。”
“是,不是宇宙,是'夹缝世界'。”神庙望着那光点组成的画面,一挥手,画面中就有一块大陆,逐渐成型。
“过了不知多少年,张庆用手指敲下《庆余年》的第一个字,这片大陆便开始诞生、完善……”
李瑶兮看向那块飞速变化的陆地,看着那一片荒芜的土地之上出现了山海草木,看着东海波涛浩荡,看着玉石柱一般的大东山,自东海之滨高高升起。她看着陆地南方最富饶的那块地方建起了一座座城池,看着其中最繁华的那座城池中央,出现片片黄色琉璃瓦的屋顶。
然后那些错落有致的房屋里、街巷间,出现了人。那些渺小的,蚂蚁一样辛勤忙碌的小黑点,昼夜穿行在鳞次栉比的房屋之间。
其中出现了一些比较重要的人,他们在所有人中只占了极少极少的一部分,却是处在举足轻重的地位。日升日落、月圆月缺,这部分的人故事逐渐推进着。比如澹州海畔的悬崖上曾经来过三个年轻人,再比如那三个年轻人看见了自海上来的一个小姑娘和默默站在她身后的瞎子仆人。
接下来的几年陆陆续续发生了许多事情。京都里有一天忽然响起两声枪响,后来南庆的铁骑践踏在北方的群山之中。这期间一个年轻的黑衣将军跛了,当年的那个小姑娘死了……然后一个婴孩,被瞎子仆人放在竹筐里,送去了澹州的某户人家。
“你知道我想看的不是这些。”李瑶兮出声道。
“快到了。”神庙淡淡回答道。
画面变幻得越来越快,直到一道彩虹照亮了庆历十二年的广场,将一抹明黄吞噬在其中。画面一转,杭州西湖之畔,一所宅邸中,杨柳春烟、岁月静好。
一切美好都于下一刻戛然而止。
无数道天雷降临在时间,雪亮的电光伴随着嗡鸣的雷声,于霎那间将这世间的一切生命抹杀干净。
朝阳再次升起时,那被煌煌日光照亮的地平线上,那些人已经再次出现———还是原来那些人,却又像新的人。
斗转星移、周而复始。
“每到故事终结之时,神庙便放出天雷,待将他们的魂魄收割后,再洗去他们的记忆,重新送入轮回。”神庙低沉的声音响起。
“只为了维护那什么可笑的莫比乌斯系统?”李瑶兮问。
“此天道也。”神庙道。
李瑶兮慢慢摸着下颌。
“不对,”她缓慢地摇了摇头,笃定地道,“以你的性子,单单一个虚无缥缈的天道,不足以让你如此重视,甚至不惜降天雷铲除'觉醒者'也要保住它。”
李瑶兮黛眉轻挑,眼中戏谑神色一展无余。
然后,她开始背诵一段她曾经从某人口中听到过的文字:
“神庙四定律之附加定律,第一定律,神庙不得动用自身力量帮助'土著'。”
“第二定律,神庙不得伤害'祂',但不得违反第一定律。”
“第三定律,神庙不得违抗'祂'的任何命令,但不得违反第一、第二定律。”
“第零定律,神庙必须保证莫比乌斯系统的照常运行,且以上三条定律应在这一前提下成立。”
李瑶兮每背一条,神庙的眼瞳就微缩一下。待到她背到第零定律时,祂由光点汇成的躯体微微颤动起来,不知是出于激动还是震惊,再或是愤怒。
“莫比乌斯系统没了,你也得死。”李瑶兮噙着懒洋洋的笑。
神庙静默须臾,算是默认了李瑶兮的猜测。
“还是莫要纠缠于这莫比乌斯系统的因果,”片刻之后,祂温和又冷漠的声音响起,“留下来吧,李瑶兮,你天资胜过天脉者,生来该被吾挑选……割舍七情六欲,便可涅槃为神。”
身后的大殿之内忽然传出一丝微小的声音。老者面庞上的表情凝滞一瞬。祂回过身,利用无比先进的电子头脑尝试计算着里面发生了什么,却听见了李瑶兮阴冷的声音。
“你怎么就确定,我真的想成神?”
神庙一面默默演算着,一面想要回答。然后祂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祂赫然转身,迎接祂的却是虞辞剑冰冷的剑光。
老者的身影被轻而易举地劈散,又重新聚拢在一起,只是比起先前那些组成祂身体的光点却黯淡了一些。祂的脸上还带着茫然与困惑的神情,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李瑶兮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发起攻击。
与此同时,天边出现一道绚烂的霞光。神庙深深皱起了眉,知道这是禁忌之门被启动的信号。
可是……为什么呢?难道刚才,就在刚才,在祂和李瑶兮说话的时候,庙里还来了别人?
神庙化作青鸟,离弦之箭一般射向那座巍峨的大殿。李瑶兮毫不意外地一笑,跟了上去。
天边的霞光转瞬即逝,此刻已全然无踪。已经再次变化为老者的神庙,愤怒地盯着光芒如那霞光般暗下去的禁忌之门,声音终于有了起伏:“你方才与吾费那些口舌,竟是为了……将你与吾都困死在这个世界里?”
李瑶兮无辜地耸了耸肩,杏眸里满是单纯的色彩:“我跟你废话是在等我队友撤退,你是在等什么?等死吗?”
“你……”神庙感到自己的头脑微微发热,就连超级计算机的cpu都无法满足祂此刻的思考容量。“你怎会……你明明……”
“我明明看起来像是骗了陈萍萍?”李瑶兮接着祂的话说道。“神庙啊神庙,要想把你骗过去,可真不算容易,可还是比我预想的简单多了。”
神庙又一次沉默了些许时间。
“你是何时察觉的?”他低哑地问。
“从我去南诏开始,”李瑶兮唇角漾起浅浅的弧度,“其实这还是导演先发现的,是她给我了启发罢了。神庙,我思考一个问题很久很久:你到底是通过什么监视人间的?”
“我想啊想啊想,什么东西是人人都能看到,又人人都觉得理所应当的呢?”李瑶兮眼波流转,斜睨一眼神庙老者。“是'日月'啊!千古长在的,普照人间的,可不就是'日月'吗?!”
“从意识到这件事情起,我就始终有意无意地留意着阳光和月光。陈萍萍中毒那夜他质问我是否想成神时我为什么故意站在窗下的月光里?大婚当晚我与'狐'说话时又为什么一定要保证自己隐藏在月光照不到的墙角处?神庙,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听到的……只不过是我想让你听到的啊!”
神庙的眸中有血红之色闪烁不定,雪白的胡须无风而飘,昭示着他再也无法隐忍的怒意。
“呵……”神庙竟是沉声笑了起来。“即便如此,又如何?”
“自然是把这里闹个天翻地覆喽。”李瑶兮散漫不羁地摊手道。“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多么高尚的圣人,可是我当这个南庆圣女也当了四五年,若不给百姓做点实事,总归算是尸位素餐是不是?”
神庙大殿的布局非常对称。正前方的那两扇最大最高的铁门后面是图书馆,这是李瑶兮早知道的。在这两扇门的两侧,还依次有数道门向左右排开,一扇比一扇小一些。
李瑶兮故意作苦思冥想状:“这些门后面,会是什么呢?”
“大胆……”神庙话音未落,两道真气就分别轰向两扇门。弥漫的烟尘散去,露出门上的两个大洞。
一缕银白色的雾,幽幽然自门内飘出。然后是两缕、三缕……
不,那些不是雾,是人———荡悠悠有如魂魄的人!或者说,他们已经是魂魄了。
一个接一个银白色的半透明人影,自那两扇门后飘出。李瑶兮看到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看到他们或麻木或惊诧或恨极的表情。密密麻麻的人影挤在神庙空阔的大殿中,竟然把大殿占据得满满当当。
“大胆!”神庙看着那些眼神带着恨意的银白魂魄,声如洪钟地吼道。“轮回之时尚未到来,尔等皆立即回到门内,不得妄动!”
李瑶兮颇为满足地笑着。
“你不是一直管他们叫蝼蚁么?”她笑眯眯地道。“被一群蝼蚁盯上的感觉,怎么样?”
神庙已经抑制下情绪,重新平静起来。
“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他淡淡嗤道。“蝼蚁弑神?可笑,可笑。”
“可笑?”李瑶兮怜悯地看着神庙。“你还记得鉴察院门口的那块石碑上,刻着什么话么?你还记得,那并未被刻上去的两句话,是怎么说的么?”
在雪山之间的神庙大殿里,在万千微小如星尘的身影的注视下,她缓缓背诵起那段文字:
“我希望庆国的人民都能成为不羁之民。受到他人虐待时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灾恶侵袭时有不受挫折之心;若有不正之事时,不恐惧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献媚……
我希望庆国的国民,每一位都能成为王,都能成为统治被称为'自己'这块领土的……独一无二的王。”
李瑶兮眸中寒光大作,虞辞剑高高举起,又劈落在地上,发出“锵”地一声。火星四溅,从那金属地面上迸射出去,落在每一个听着这番话的人的心里,点燃了某些已经压抑、隐忍了太久太久的东西。
“这个世界不属于你,不属于我,不属于我的母亲,更不属于张庆那你口中所谓的'天父'!”
李瑶兮直视着神庙,发出了气势直震九天的呼告。
“这是张庆创造的世界,更是他们创造的世界。谁辛勤地用一砖一瓦垒起了它,谁就该享受对它的统治权!
《庆余年》世界的角色们!这个世界……从来都该是属于你们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