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真的是天罚吧。
向来不信鬼神,甚至将神庙都当作天下这方大棋盘上的一枚棋的庆帝,心中头一遭泛起这个念头。
难道朕真的……做错了吗?
不,朕无错!哪怕那云霄之上真有仙人俯瞰人间,把祂拉到朕的位子上,祂又何尝不会作出与朕同样的选择?
庆帝修长洁白而保养得宜的手缓缓抚过腹部骇人的血口,抬手轻轻抹去唇边不知何时溢出的血迹,冷漠地重新站直了身子。
比霸道真气更要纯和磅礴的王道真气自庆帝的双拳间狂烈地涌出,雨点一般迅疾地往李瑶兮身上砸去,短短数息便砸出了足足数十拳。真气震荡间,还尚未被烈火波及到的那些石砖,都被震出了深深浅浅的小坑。他的脸色白得宛若死人,眼瞳却愈来愈亮,王道之拳不断击出,不知有几下击中了李瑶兮。可她却并未有半分退却,只是沉默地迎着这普天之下最为强大凶猛的拳势,再一次将虞辞剑插入庆帝腹中,把剑身送得更深,也带出更多的温热鲜血来。
庆帝的眼神空蒙一瞬,雨后湛湛青天都在他的眼前模糊了须臾。他的右肩还插着李瑶兮方才掷出的桃花簪,此时右臂几乎无法抬起。比刚才更甚的寒冷从腹部的伤口渗透入他的身体,游走在他的经脉之间,攫取走他的温度,让他忽而想念起御书房春日午后暖融融的日光。他的眼前愈发旋转起来,左手却是稳定地握在了剑柄上,一点一点地,第二次将虞辞剑拔出。
李瑶兮也如庆帝一般咳出一大口血来。在那般猛烈的攻击下,她终究无法在短时间内快速让自己恢复到受伤前的水平。
两个面色惨白、唇角带血的疯子,面对面地喘息着、疼痛着,从未如此刻般虚弱狼狈,也从未如此刻般孤独。只有二人身后的凄凄火光,映在已烧得不成样的朱红墙、盘凤柱上,扭曲着生长、跳动,为这一场恩怨情仇作了衬景。
“半个时辰,已过了一大半。”庆帝依然冷漠地刺激着李瑶兮的心神。
“我说够,便定然够。”李瑶兮拨开自颊侧一路蜿蜒而下的墨发,面无表情地咳出更多血。
庆帝拔起扎在肩头的桃花簪,双手随意一揉。
桃花簪并未如他想象一般在真气冲击之下化为齑粉。李瑶兮伸出手去,真气微微从指尖流出,桃花簪便感应到什么似地飞回她手中。
“李云潜,你为什么不毁了它呢?”李瑶兮的目光中含着怜悯。“是做不到吗?”
庆帝咳嗽几声,喷出几点血沫来,双唇怪异地翘起,看着眼前这个不知是仙是妖的女子。
“该结束了啊。”
李瑶兮微笑着自言自语道,将桃花簪横咬在齿间,随即出剑。
沙沙沙沙……剑风卷起了青石砖上积聚的清圆雨珠,以杀意斩开一道通路。
一声巨响过后,那个身穿龙袍的明黄身影,向昭纯宫西侧的宫墙颓颓撞去,径直撞碎那尚且未被火势波及的红墙,惊得碎砖乱瓦四溅。一抹比飞鸟掠影还快的红,剑光劈开阻碍在眼前的砖瓦,决然向前扑去。
几声嘶哑的咳嗽响起在昭纯宫前的萋萋小径之上。李瑶兮咳着血,双手因力竭而轻轻颤抖,却无比用力地攥住虞辞剑———剑身足足有一半已进入了对面那人的胸口。她将桃花簪再次握在手中,舔了舔唇边那缕腥甜,惨笑着将虞辞剑从对方的血肉里拔了出去。
庆帝靠在宫墙之上,口中喷出的鲜血并不比李瑶兮少。强如这位帝王,如今也到了强弩之末的境地。
若将真气比作水,那庆帝的体内便是水势浩大的东海。可东海之水,到底也有个穷尽。去年此时,大东山上,庆帝一指废苦荷,便是将自己的一半真气都灌入了对方体内,活生生撑爆了他的经脉。这一年来他虽注重调养,可那一半的真气,却也不是朝夕之间便能补回来的。加诸一个月前陈萍萍的轮椅才给他带去的严重伤势,两相作用之下,甚少有人知道,这位看似不可击垮的帝王,内里早亏空了不少,大不如前。
庆帝也清楚地明白这件事,因此此刻他只是背靠着宫墙,淡漠地垂眸望着自己腹部汩汩涌着鲜血的裂口。那里本是用金线绣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龙的,此时金龙被从中间劈裂,惨淡不堪。
李瑶兮平静地放下虞辞剑,盯着终于自雪山之巅走下、褪变回一介凡人的庆帝,又举目望向天边。那高远辽阔而无边无际的青天上正架起一道彩虹,似梦似幻地横亘成桥,高高在上地点缀了人世间。
“你要死了。”
李瑶兮淡淡吐出这句诛心之语。“当然,你也败了。”
方才被庆帝无情压下的疲惫,于此时浩浩荡荡地卷土重来,压在他已经挺不直的脊背上。他也抬眼看向那道雨后初虹,向来暗敛谋算又从来波澜不惊的双眸里,漫出一分悲哀的嘲笑。
“最后,竟然是你。”庆帝摇摇头,哂笑一下。“范闲被你遣去了北境,老五……也没回来,鉴察院的那帮老家伙,包括影子那个跟他兄长一样的白痴,竟也安安分分……”
庆帝第一次仔仔细细地观察李瑶兮的容颜,目光一寸一寸下滑过她的眉眼、鼻梁与双唇。从前他对这看似纯良得痴傻的小姑娘只有轻视,自然也不会费工夫认真看她;后来她有了和那个让他憎恨的女人有了一样的眼睛,他便也厌恶去看她的这张脸。
“朕今日才知道,原来你长这个样子。”庆帝淡淡盯着她灼若芙蕖、近乎是带了张扬锋芒的脸容,扭曲了一下唇角,哑声笑道。“难怪母后还在时,总对朕念叨你是妖女降世、以貌媚众,就像……”他住了嘴,没有提及那个逝去了很多年的名字。
“朕没有败,你……也没有赢。”庆帝喃喃,渐渐趋于空洞的眼眸中依然是固执的嘲讽。“朕这一生,从未败过。史书上必定会有属于朕的光辉一页,这大好河山,也终将都是李氏的河山……”
“赢不赢你对我无所谓,”李瑶兮轻拨着剑柄上昔年陈萍萍亲手缠上的流苏,“毕竟在我的一生中,你只能算是个微不足道的敌人。”
她顿了顿,金眸中闪烁着一丝疑惑:“你现在是不是恨我入骨?假若你死后当真化为厉鬼,会不会追着我索命?”
庆帝逐渐涣散的目光努力集中在李瑶兮脸上,似乎想要好好看清这个最终将他从神坛击落的人。
“朕这一生,向来不信命,也不认命。”庆帝缓缓说道,每说几个字就要喘息几下。“朕若信命认命,早在北齐群山之中,身陷霸道关口之时,就该信了认了。”
他咳嗽着,口中喷涌出更多暗红的血沫。“今日与你一战,朕才不得不信,世间竟真有如你一般似神又非神的怪物……若朕撒手而去后当真能见到神明,朕便也只剑斩诸神,在黄泉之下开疆拓土罢了。”说着,这位帝王的眼里浮现出不可一世的骄傲神色,在生命的尽头,尽情向天地间一切最高的秩序,发出最辛辣也最无畏的嘲弄。
李瑶兮点点头。
“李云潜,我还是要说,你真的是一个好皇帝。”
庆帝感受着生机随着鲜血从体内一点一点流逝,双瞳渐归黯淡。回顾着此生那组成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的画面,他微微皱起眉,仿佛有些困惑,有些无奈。片刻之后他舒展了眉宇,许是想通了什么事情,又许是忆起了与某人真正快乐的某些日子。那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欲望与阴谋的快乐,他究其一生,都再未寻觅到。
“朕还想知道,'执笔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庆帝依旧平静而倨傲地望着李瑶兮,问道。
李瑶兮思索了一瞬,才答道:“就是一种……很喜欢编故事的人。”
“那你……”得到了自己想听到的答案,庆帝垂死的双眸中迸出一丝惊人的光亮,胸口剧烈起伏。
这一次李瑶兮没再思考:
“我是一个演员。”她说,桃花簪在这个刹那抹过庆帝的脖颈。
优美的血线自庆帝的喉咙处喷溅而出,映着他不可思议的面孔。在头颅向后仰去的一刻,他最后的视线掠过天边那道彩虹,带着一丝了然、一丝傲然,彻底离开了这片属于他的江山。
李瑶兮久久凝视着那个已然失去呼吸的男人,望着他渐白的鬓角与焦黑的龙袍,唇角扯动,似要说些什么,又终归没有说些什么。身后昭纯宫内火势愈演愈烈,大有要烧尽这方正天地的气势。她将手伸入衣襟,掏出朱黎送她的怀表,翻开表盖。
半个时辰。
距她入宫,恰好过了整整半个时辰。
李瑶兮沿着来时的路走向宫门处。庆帝的遗体就在背后,可她却分毫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曙光影城之中,陈萍萍和朱黎并排而坐,看着大银幕上那个踽踽独行的孤寂身影,两相无言。他们看着她走回了落花别院,又看着她闭目调养气息,让自己的伤势慢慢恢复。
“精彩的剧情,是吧?”
直到李瑶兮睁开眼,朱黎才侧过头,檀唇带笑地问道。“不知陈院长……作何感想?”
陈萍萍苍白的手掌握成拳掩在唇边,手腕上青筋微突。他咳嗽几声,嶙峋清瘦的脊背不堪重负般颤了几丝,才放下拳头,淡淡答道:“这一场大戏,倒是辛苦你大费周章。”
朱黎瞥向他因一个月前失血过多而至今仍显苍白的面容,也明白他的身子还远远没有复原。“还撑得住么?”
“无碍。”陈萍萍卸去力气靠在轮椅上,低头摩挲着手指。“才死了一个皇帝,不够,是不是?”
“没错,不够,远远不够。”朱黎低首轻轻哼笑,慵懒的眼眸中颇有坐等好戏的意味。“继续看吧,你不会失望。”
说着,大银幕上,方才一直静坐调息的李瑶兮,终于站起了身。
落花别院下面,是建有密室的。李瑶兮按动床下暗格内的机关,地板便向两侧旋去。台阶仿佛一望无际,似通向幽冥。
李瑶兮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间密室了。今日若不是要使用禁忌之门,她或许还不会来。
密室中央,那圆弧形的门中静静闪烁着幽银光辉,光影时时变换,映得一旁的操作台都忽明忽暗。李瑶兮抬手抚了抚鬓边桃花簪,又握一握虞辞剑的剑柄,才靠近操作台,输入“总部”两个字。
禁忌之门光芒大盛。李瑶兮凝视着那近乎凝为实质的光团,径直向门内走去。眼前霎时被白光覆盖,刺眼无比,周遭也皆是银白模糊一片。
白光渐渐褪去,凛冽如刀的寒风裹挟着自地上被卷起的雪片,终年不停地吹拂在这片极北的土地上,吹拂过无尽的白色原野,吹拂过亘古不变的死寂与荒凉。
李瑶兮缓缓抬起头,仰望着面前这座熟悉的灰黑色建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软绵绵的积雪,咧开嘴笑了。
她迈出一只脚,踩在柔软而厚实的积雪上,咯吱一声。在这万古长存的雪山之上,一切都是黑或白的。白茫茫的大地、黑漆漆的神庙。唯独中间一抹火红身影耀眼灼目,似从这黑白两色中野蛮生长而出,映亮了古板单调的天。
偌大的广场上空荡荡,四方都围着青黑的石墙,壁画剥落,只依稀剩几道沧桑的线条。不知多少断壁颓垣凄凉地矗立与四周,接受着横亘了千万年的风雪的洗礼。
往前走一段距离,便是神庙的主体建筑,尚且完好的青黑石阶下面是一方宽阔的石台,台面之上同样覆满皑皑白雪。李瑶兮轻轻蹲下来,第一次伸出手,拂去这方她曾经过无数次却从未停留过的石台上的雪。那尘埃般的白被轻而易举拂开,被朔风裹挟了飘散在干冷的空气中,露出石台上的一块电子屏幕,以及屏幕上那三个血红的数字。
“331啊……”注视着那冰冷的方格数字,李瑶兮微微慨叹了一声。“那就……在第三百三十一次轮回终结吧。”
在她这句自言自语落下后,石台之上忽而平地起风,吹卷起满地碎琼,夹杂了她的声音飘散在茫茫雪山里。
风止,雪亦止。
一只青鸟落在了石台之上。青鸟轻捷小巧,翠羽流光,绕着李瑶兮盘旋数圈后,于空中幻化为那位老者:腰束黑玉带、衣绣流云纹,轻捋长须间衣袂飘飘,好一派仙风道骨的气象。
换作世间任意一人,与这种神仙人物面对面,怕是早已虔诚下拜、不敢直视神明真容。然而李瑶兮却连看都没看祂一眼,只盯着那块电子屏上的数字,若有所思。
数字底下还有一个符号,那个符号放在即便放在西洋人眼里都会让他们觉得很奇怪,因为这符号很像他们那里的数字“8”,只不过这个“8”被横了过来……
“莫比乌斯环。”
“莫比乌斯环。”
神庙与李瑶兮同时开口。李瑶兮望着那个“∞”,额头针扎般轻轻痛了一下。她缓缓揉着太阳穴,将视线从那块电子屏上挪移开,哂笑一声。“是啊,莫比乌斯系统的标志,当然是莫比乌斯环……是'无穷'。”
“三百三十一次了。”神庙高高在上地漂浮在空中,仿若在云端之上一般高不可攀。“三百三十一个轮回,故事也重复了三百三十一次。”他平静机械的语调中出现了类似自豪的情绪,仿佛他注视的是他引以为傲的作品。“井然有序、顺理成章……啊,看看吧,李瑶兮,看看这个蝼蚁的世界。”
“三百三十一次重复,对这世上绝大部分人来讲,都是惩罚而非恩赐。”李瑶兮摇摇头。“既然我出现在这里,想必我的意图你也知道。”
“李瑶兮,神庙看透了你内心的贪、妄、痴、嗔。”老者悲天悯人地叹了口气,以手抚须。“夫天理,是乃因果相生、阴阳相克;夫天道,是乃轮回报应,生生不息……”
“轮回报应?生生不息?”李瑶兮不禁嗤笑,轻蔑的神色已从眉眼间流露出去。“你这老头,不过仗着自己多读了些杂书,便敢随意卖弄,真是露怯。”
神庙的鼻子翕动几下,仔细嗅着李瑶兮身上散发的气息。他苍凉悲悯的双眸对上李瑶兮灿若流金的眸子,忽而一滞,瞳孔轻轻一颤,旋即移开目光。
“所谓轮回报应,是指世人阳寿尽后,魂魄归于地府,再依据此生善恶,重入六道。”李瑶兮声音不大,却隐隐有凌驾于神庙之上的气势。“哪里有富贵恶人享三百三十一世福、穷困善人受三百三十一世苦的道理?”
“人之生生世世,命运缘分之事,皆为天定。”神庙合掌叹息一声。“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擅自干涉他人之命数,恐有损于自身。”
李瑶兮的双眸愈发亮了,声线却也愈发恣意轻慢。
“很不幸,”她玩味地笑了笑,手指绕着剑上红流苏,“我这个人就是爱多管闲事。不仅是陈萍萍这些人的命数,这天下千万黎民的命数,我还偏生要管一管。”
“何苦呢?”
神庙第三次轻轻哀叹,真似一位愿为后辈指点迷津的慈祥老者般。“神庙看透了你的贪欲,也自然给得了你想要的……李瑶兮,你……不过想要成神,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