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贱人!都说江都文风盛行,民风文雅,原来奸诈至此。”蒋之北气得把八仙桌上冰梅纹样的茶具杯碗齐齐打翻在地。他本有些文人气质,四五十岁的年纪,也算是个美男子,可惜这会儿急怒之下,连鼻子都泛起了油光,整体便不堪起来。
当时招亲话出,才过两日,蒋家就收到许多明里暗里的询价竞争。看起来,蒋家公子的美貌确实是在江都彻底打响了名号。
蒋之北本来只在客栈安然稳坐,只等钱到,可惜,第三天就渐渐人少,甚至后面竟逐渐无人问津,且之前出价的人也都收回说过的话。
看事情有变,蒋之北焦躁之下着人打听,才知道,有富商放话,蒋家公子要价虽高,但已十七,再大几岁,不说模样有变,就是滋味也不如更年轻的,总会降下身价,让人得以亲近些许。既然总会降价,不如多等些日子,少花不知多少钱。其他人听了,未免动了心思。
因为消息打听得曲折,晚了些时候才传到蒋家人耳朵里。今日已到第七天,蒋之北故意让蒋天时坐在客栈二楼倚栏听风,也不见有人前来交钱结亲。
发觉自己实在想当然了,如今已无解决办法,于是蒋之北气急败坏回房砸了杯碗。
蒋天时看着他这算盘打空怒火攻心的模样,也不觉得害怕,也顾不上计算要赔付店家多少,倒暗自畅快起来,心里吐了好几口气。
“孽障,我养你到如今,不想竟成了个赔钱货。”看蒋天时仿佛置身事外的样子,蒋之北愈发痛心,“你可知道,若是不能再短时间内凑出这些钱来,咱们蒋家就彻底败落了……”
蒋天时小的时候,也曾跟着去庄里巡视过,也目睹过乡里人家嫁女:因为彩礼不合心意将自家女儿贬的一无是处的父母,说的那些犹如刀剑的话,不光将女儿刺得泪流哽咽,连小小的蒋天时也不忍细听。
彼时蒋天时想上前帮助,被蒋之北带走并告诉他,“没办法,男贵女贱,自来如此。做父母的也不过是心疼用钱,当子女的当然无话可说,若是仅仅因为伤心就跟父母离心,怎么算得上孝顺?”
那时候,蒋天时就听不懂,后来再长大点,也不想听懂。
如今,在这客栈里,听蒋之北说的话,蒋天时好像又回到了当年的那个庄子、那户人家门前。只不过,这次被刀剑刺伤的是自己,一个有些容貌、无才无业的男子。
蒋天时以为自己早就接受,可一张嘴还是忍不住挑些难听话说,“父亲大人,这话说的,您说要卖儿子,当儿子的可二话没说就跟您从闽州奔波而来,不能因为您自己没本事卖出去,就说儿子我是贱货吧。”
“你!”蒋之北一张脸瞬间气得通红,却也没说什么否认“卖儿子”的话。
蒋天时不由得撇嘴露出个讽刺的笑来。
“少爷,老爷也是为了咱们蒋家家业,再者说,您的吃穿用度不也是老爷费心操持的嘛?”跟他俩一起来到江都的蒋七早在打翻杯碗时就已入房中,如今一看情况不妙,也是急忙上前劝解,一边劝一边替老爷抚顺心气。
“更何况”蒋七说着又看向蒋天时,目光从蒋天时的身前滑向脸蛋,浑浊的眼睛黏在蒋天时脸上好一会儿,接着说道:“少爷如今的人才模样也是老爷精心培养的,俗话说,父母之恩难报,少爷将来过上好日子就能懂老爷的良苦用心了。现下,就不要再气老爷了。”
蒋七话音落下,脸上就浮起一抹好似包容自家晚辈胡闹的微笑。
这个蒋七!不知道究竟怎么入了蒋之北的眼,自从他好多年前来到蒋家,蒋之北对自己的培养和疼爱,一朝之间全被推翻,自己现在金玉其外、腹内草莽的模样,怎么不算是被精心培养过呢?
蒋天时暗恨,却也怪自己贪图安逸,如今陷在这烂泥潭里。突然又想起前几日碰到的黎明修,“你今后有何打算?”话音犹在耳边,连萍水相逢的人都知道要自己长远考虑……
蒋天时觉得,现在的自己,像剩饭剩菜的油反倒在青瓷花瓶里,将花根厚厚地糊住,不得呼吸。
手指轻颤,有一种恶心从心底涌出,然后连胃都开始隐隐抽搐,“就这样吧。反正也不再指望他了。”蒋天时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事情已经结束,我也不再欠他,明早就前去京城,再不和这些破烂人纠缠。”
“官府查案,闲杂人等,未得允许,不得擅自出入客栈。”外面传来杂乱脚步声,接着就听到有人高声通知客栈众人。
房内三人还不及反应,门已经被推开。
江都府总捕头吴山,穿着红衣黑裤黑皂靴带着把刀,和穿着一身绣有祥云和飞鹤的白衫,头发高高束起的黎明修一起进来了,后面还跟着偷偷作揖的客栈老板。
吴山环视四周,看房内小叶紫檀八仙桌,地上碎的是蓝底白边冰梅纹碗和青花压手杯,瑞捧双桃图样的花插瓶摆在黄漆海棠几上,这间房子,房费应该不算便宜,都说蒋家缺钱,看样子,有水分呀。
吴山和也环视完的黎明修对了一眼。
“蒋老爷,是吧?在下江都府吴山。奉命调查,若有冒犯之处,请多包涵。”吴山的话说得彬彬有礼,倒不像是做出直接推门而入动作的粗鲁人。
蒋之北已经站至吴山面前笑着弯腰行礼,“原来是吴捕头,怪不得人人都说江都文风盛行,要不是您身穿官服,光看外表,还以为是文人雅士呢”。
“这是犬子蒋天时,闽州跟来的老仆蒋七。”寒暄过后,不待吴山示意,蒋之北已经介绍上这屋里几人。
蒋天时注意到黎明修的腰上没挂香囊,换了块白玉雕花佩,着宽袖,行走间广袖飘飘,与那日赌舫模样相比又添些文雅气。
等众人点头示意后,仿佛才看到黎明修一样,蒋天时突然出声问道:“不知这位公子又是来做什么的?可是与吴捕头同行而来?”
不敢贸然暴露自己和黎明修相识,也不知道黎明修究竟怎么做到推着自己迟早降价的消息传遍江都的,但知道蒋老贼也多方探查过,还是以防万一不给他多添麻烦罢,蒋天时只装作不认识的样子问。
“这是黎秀才。”吴山一带而过,看起来并不准备回答另外的问题。
黎明修看着蒋天时,几日未见,猜他许是心里存事吃不下饭,人都削瘦了些,还算精神,只是面色泛白,似有愠色。今日应该也是用心装扮过,可惜心情不好,像风吹雨打过的芙蓉,不同之前那样艳色逼人,多了些清妍可怜之意。
“在下黎明修,和吴大人有旧,遂一同前来。”黎明修还是回了他一句。
黎明修话音刚落,“水袖湖董家酥糖店发生命案,前几日有人看到蒋家公子出现在那家店铺,并和老板娘多聊几句,所以特此来带蒋公子前去问话。蒋翁放心,令郎若与此事无关,必将安全送回。”吴山也不管屋内众人眉眼官司,微微弯腰作了个揖,就邀向蒋天时,“请吧,蒋公子。”
黎明修看着蒋天时,只见他初还好奇,后来听到说有人见到他去董家酥糖买糖时就微微侧头偷偷看了自己一眼,虽然不发一言,黎明修却觉得他好像有些害羞。
蒋天时本来心虚之下控制不住偷看黎明修一眼,没想到还被本人看见,想到前两天自己心情不好去那家酥糖店买了酥糖,本就是个小事,但被摊开到黎明修前,感觉自己多惦记那糖似的,心里赧然。
“既然发生了命案,自然查案抓凶要紧,在下一定配合吴捕头行事。”
蒋天时说完这句,就随着吴山出去,黎明修慢行一步,“如此,在下也就告辞。”浅浅行个晚辈礼,甩袖追着那两人一同离去。
客栈老板见状,也想紧跟出去相送,又见蒋之北出神,回身行个礼说道:“待吴捕头问话后知道与蒋公子无关,必很快将人送回来的,蒋翁宽心。”
语毕,就快步去追吴捕头一行人。留蒋之北和蒋七在客栈斟酌商量。
一行人从客栈出来后,要去往水袖湖。
路上蒋天时没忍住想问董家店铺命案究竟怎么一回事,吴山不语,黎明修叹口气,说:“蒋公子勿怪,董家老板今早被发现横死在店里,死相可怖,邻人报官,董家娘子自首说是她杀的,现已被关押,除了自首之外,其他的话一概不提。”
“所以要按例调查,有人提供线索,现在怀疑董老板死于情杀。”吴山还是接着黎明修的话说起来。
可话没说完,蒋天时也接起话来,“所以怀疑我这个我外来不久的是老板娘情夫?”
“蒋家公子的美貌在下在官衙里也听说过,那董氏夫妻俩也没见之前有龃龉,董老板更是出了名的好男人,反倒是老板娘脾气不好,如今突然杀人,又有人看到你俩在店前说话,自然要怀疑上公子。”
话说到此,几人已行到董家铺子所在街上。远远地看着几个捕快还在守着,吴山闭了嘴,蒋天时还有些愤愤,看黎明修脸色肃穆,也就闭口不言。
董家店铺在街角,竹制门,硬山顶,普通房子,开着一排横窗,檐前挂着几块方形木牌,牌子上写着玉露霜、薄荷糕等点心名,共四块牌子。
与一般点心铺不同的是还有块大布挑在门前,上面写着“董家酥糖”字样。
店铺位置不算显眼,奈何所售卖酥糖实在美味,客人往往一路问着寻来,所以店主干脆做了个大布挑着。
之后,董家酥糖名声打响,闻者竞相购买,算是江都特产之一。
蒋天时跟着黎明修、吴山到了铺前,发现铺子竹制门上已被人贴了封条,路过的人也不敢逗留,有胆子大的好奇心重的也被守在一边的捕快驱赶,全不似当时来买糖时大排长龙的热闹景象。
吴山让几个人依然守在外面,拆开封条,带着黎明修和蒋天时进入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