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的手机脱手而出，方正铁块砸在地毯上发出不大的闷响，将都暻秀从浅眠中惊醒。

    打工人的习惯让他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趴在靠枕间捡起地上的手机，还没完全清醒就摁亮屏幕检查有没有错过的工作电话或信息。

    锁屏罕见地没有被消息堆满，只有来自母亲黄秀云女士的微信消息，问他最近工作忙不忙，再累也要照顾好自己。

    还有问起洛柯最近怎么样，让他工作再忙也不能长时间地不理洛柯。

    黄秀云女士加了洛柯的微信，朋友圈点赞一条没落下。朋友圈展示生活一角，提供了解一个人的渠道和关心的由头，因此黄秀云女士和洛柯有时联系得比跟都暻秀还热络，像极一对亲密的母女。

    黄秀云女士至今仍认为如果失去洛柯，都暻秀就只能孤独终老，哪天猝死在自己的工位上，和他爸一样第二天尸体凉透了才被人发现。

    他父亲的去世是一片笼罩在他和黄秀云女士头顶的阴云，在刚上大学的几年里，都暻秀的手机每晚都要保持畅通，因为黄秀云女士担心都暻秀会像他的父亲一样猝然离世。那几年，都暻秀晚上总是休息不好，他总是保持警醒以便能回复神经过敏的黄秀云女士的消息。虽然后来黄秀云女士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但都暻秀已经习惯睡很少的时间。

    “年轻女孩自尊心高的呀，你把她晾一边她就该去找对她好的人了。”

    “小柯聪明漂亮懂人情世故，你这锯嘴葫芦还能找到更好的女朋友不成？”

    “还在加班？别忙到太迟，注意身体。”

    可能是怕打扰到他，黄秀云女士的消息到此为止。黄秀云女士现在的状况已经比之前好了很多，她终于有空从自己的伤痛里抽身出来看看自己儿子的生活，不再因为都暻秀没有及时回复消息就到处找人求证都暻秀现在的情况。这其中的变化洛柯功不可没，洛柯从来没有对黄秀云女士过于密集的消息感到厌烦过，她永远认真回复，有时黄秀云女士都会埋怨都暻秀，说分不清她的孩子到底是洛柯还是都暻秀。

    黄秀云女士说得没错，洛柯是他遇到过最好的人了，她给足了身边的人安全感，但她又太好了，总是让都暻秀觉得，洛柯和更好的人相配才值得。

    相比较他对情感的逃避，洛柯从来是真诚热烈的那方。如果没有洛柯向他表白，都暻秀这辈子都不敢捅破那层窗户纸。他只会漏过每一个机会，想着变得更好才能与她相配。

    他的自卑不允许自己在任何地方比别人差，他只有做的比所有人都出色才能堵住悠悠众口。如果他不那么拼命，那么他的评价绝对不是全能优秀生，而是靠肮脏手段上位的贫困生。这不止会损失他的风评，还会损伤边林越的名声。边林越对他的资助会在阴谋论下变得不怀好意，而不是慧眼识珠的伯乐。

    边林越是商人，在商场摸爬滚打见得不比都暻秀少，他更清楚都暻秀不够优秀的后果。如果都暻秀不够优秀，那么支撑他读完高中以后，他就会失去边林越的资助资格，他会被放弃，失去最好的翻身机会。所以都暻秀早早就知道，他只能成为最优秀的那个，比起面对父母，他更害怕面对边林越的审视，他怕自己不合边林越心意，被划入平庸那部分。

    而对于洛柯，并非出于商业利益视角，只是被她完整的家庭、健全的性格灼伤。

    都暻秀和洛柯是高中同学，她是台下为他捐款的黑压压的人群中的一员，她见过他最狼狈的样子，她曾经是都暻秀拼尽全力想逃离的一切。但命中注定大学的都暻秀与洛柯在图书馆相邻座位相遇，两人在不超过半米的距离坐了一周，都暻秀收到洛柯询问他是不是高中同学的纸条。

    都暻秀不记得洛柯，但洛柯记得他，在分文理班之前就是年段前几名，作文会被各班老师打印出来贴在教室后面作为范文。

    这件事对都暻秀来说影响不大，他只顾埋头学自己的就好，没想到过两天洛柯又给他递纸条附带两颗润喉糖，问能不能做图书馆搭子：你学习好认真哦，我在你旁边都会被学霸之气感染，我们能不能做图书馆学习搭子呀？

    都暻秀收到纸条抬头，洛柯正偷瞄他等他反应，被发现冲他尴尬地笑成type C接口。他们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春日窗外的珊瑚色辛夷花映着洛柯发红的脸颊，都暻秀被她逗笑，在纸条上写“好啊”，还坏心眼地画一个笑脸小人。

    久而久之，他们从点头之交变成在图书馆看到彼此会安心的关系。对方融入学习氛围，成了专注环境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少年少女的动心就是这么简单，都暻秀更加敏感，对粉红泡泡察觉得要更早些，而随之而来的是猛烈的不安。

    害怕洛柯对他只是战友情谊，对他甚至带着高中时的同情。但他自作多情地一头栽进去，只等洛柯哪天遇到真爱，再向他说抱歉，以后不能一起来图书馆。他不知道如果这件事发生，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但他又拒绝不了洛柯做学习搭子的邀请，就算想换去图书馆其他楼层的自习室，只要洛柯发消息问他最近怎么没在图书馆看见他，旁边新来的同学好烦哦，一直在抖腿。他第二天就会抵抗不了诱惑搬回洛柯旁边的位置，他渐渐地放弃抵抗，习惯于学累了一侧头就是洛柯，两人一起去食堂吃饭，吐槽烦人的小组作业和偷懒的同学。

    他们定情于雨天的图书馆檐下，闭馆的图书馆突逢大雨，都暻秀和洛柯没有带伞，被困在檐下不知道找谁求助。寝室里的室友早早上床，流动雨伞已经被早走的同学借完。都暻秀和洛柯肩靠肩挤在透明天棚下，看雨没有变小的趋势，双双无奈叹气。沉重的书包压垮肩膀，里面是厚厚的考证资料和看网课的笔记本电脑，他们已经互相打气着通过了许多考试。都暻秀看到洛柯苦着脸调整肩带，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我帮你拿吧。”

    “很重诶，”洛柯摆摆手，笑着拒绝：“我自己背就行啦，天气预报说一会雨就变小了。”

    “没事，我力气大。”都暻秀帮着托起背包底，洛柯肩膀一松，最后背包还是到了都暻秀手上。

    洛柯显然因为这份亲昵有些不好意思，透明天棚上装的灯投下昏黄光线，映出通红的耳朵：“你饿不饿？我包里有饼干。”

    “没碎，我今早刚放进去的。”她凑近拉开都暻秀怀里的背包拉链，两人距离靠得过近，都暻秀不用低头就能闻到洛柯身上的洗衣液味，在潮湿的雨天空气中无声蔓延。

    他的心跳在不知不觉间与雨水从屋檐滴落，打在地砖上的脆响同频，也可能是他的心跳声盖过了世间的一切声响，恍惚间都暻秀几乎要将雨滴砸在地上的声音当成他心脏过快跳动撕裂的声音。

    都暻秀屏住呼吸，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和洛柯，他倒是希望这包饼干在很久之前就放在洛柯的包里，随着一本本书的取放落到书包最底处，洛柯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将它找出来。

    这样他们就能一直距离这么近，而不需要其他理由遮掩。

    “我们要不要在一起？”洛柯闷头找饼干，看不清她的五官，都暻秀怀疑是自己出现了错觉。

    “啊？”都暻秀被打得猝不及防，喉咙发涩发干，只能挤压出短促的音节。

    “我说，”洛柯抬起头，不甚明亮的光线却能照出她眼睛里熊熊燃烧的两簇火苗：“我喜欢你，我们要不要在一起？”

    脑海里闪过数个念头，自卑和自尊扯着他的灵魂想要退缩，退回最安全的地方。但都暻秀捧着洛柯的书包，就像捧着洛柯沉甸甸的真心，他舍不得就此放手和洛柯变成尴尬的关系。

    是的，他喜欢洛柯，如果不喜欢，在洛柯问他做不做学习搭子的时候他就不会答应。相比较找搭子一起学习，他向来认为一个人学习更有效率。

    都暻秀在更早的时候，就对坐在毛茸茸的辛夷花苞间，脸颊被阳光晒暖，好像她也是书桌前长出的一朵温暖的、可爱的花苞的洛柯动心。

    都暻秀稳稳地托着书包，珍重地捧着那颗心，就像他曾经答应做图书馆搭子那样，承诺洛柯成为恋爱搭子：“好啊，我们在一起吧。”

    “还有一件事。”甜蜜气氛被打破，洛柯从背包的最角落翻出一把折叠伞，有些尴尬地对都暻秀解释：“我不是故意要创造独处的机会，我是真忘了书包里有伞，你也知道我每天都带很多东西……刚刚告白也是觉得气氛还行，一时冲动。”

    “嗯，我知道。”都暻秀哑然失笑，不自觉抖动肩膀，他知道洛柯向来坦诚，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有伞，撑伞一起回寝室才是她会做的事。而那个藏起伞只为创造独处机会不敢表白的胆小鬼，是他自己。

    他看过天气预报，知道最近可能有雨，于是书包里常备雨伞。但他又不敢迈出不确定的一步，只会将雨伞藏起，骗来屋檐下的十分钟。

    那天雨很大，就像今天下的雨。

    都暻秀和洛柯分享一顶狭小的折叠伞走回寝室，都暻秀撑的伞永远向洛柯倾斜，自己的肩膀被淋湿。洛柯心疼地在寝室楼下用纸巾擦拭都暻秀的肩膀，而都暻秀被纸巾划过肌肤撩拨，只顾着盯洛柯微抿的嘴唇。

    突然的雷声吓得洛柯一哆嗦，指尖掠过都暻秀胸口，将出神的两人拉回现实。

    “可以吗？”都暻秀没有明说，两人的耳朵红得不相上下，彼此心知肚明。

    洛柯攥着餐巾纸点头，于是两人的嘴唇在雨夜如相撞的雨滴般相触，都暻秀学什么都很快，马上掌握了诀窍，引导洛柯张开嘴，学习怎么加深这个吻。

    昏沉天边猛然擦亮一道闪紫色蛛丝，都暻秀刚抬起头看窗外，惊雷如约而至，在地平线炸响，巨响令人心惊。

    都暻秀的神志猛然从回忆里拔出，雨点砸在玻璃上催促他起身做点什么。都暻秀抓起桌上的眼睛戴上，慌忙退出聊天界面。聊天界面之下，是他入睡前看的租房广告。洛柯念叨着想要换房子很久，但一直没空去看房。都暻秀比她更贪心一些，他想要两人搬到一处。

    如果他们住在一起，就不会有现在的矛盾了。他们在这座城市会有相同的目的地和出发点，他们的生活会完完全全地融在一起不分彼此。他们会是每天早晨最先对彼此道早安的人，也是最晚道完晚安相拥而眠的人。

    他太想要这样的安全感了。

    又一道雷声将都暻秀从样板房打造的温馨幻境里拉扯出来，像是警告他醒神的发令枪，来不及思考什么，都暻秀甚至没来得及换下睡衣，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就冲出家门直奔地下车库。

    巴甫洛夫的狗听到铃响就会想到进食，而都暻秀听到雷声就会去找洛柯，亲密关系无疑是双向驯服，在某个细节打上对方的烙印。只等铃声晃响，情绪决堤。

    他得承认自己有阴暗的念头，他知道洛柯害怕打雷，这个时候去找洛柯不会被她拒之门外，这是最好的求和机会，错过就不再有。都暻秀在电梯里对着光可鉴人的电梯壁整理睡衣衣领，他知道洛柯喜欢的是什么样子的他，戴着眼镜穿着休闲的大学生模样。

    西装革履曾带来过新鲜感，但也是都暻秀忙得抽不开身，只有一点时间和她相会的讯号，洛柯并不喜欢。

    都暻秀庆幸自己回家第一件事是洗澡，洗去发胶的额前发丝清爽蓬松，戴黑框眼镜的样子比平日工作方便戴隐形眼镜要减龄得多。他捋平睡衣因为趴在沙发上而产生的褶皱，一次次审视镜子里的自己，现在的自己和一个男大除了死气沉沉的眼神外没有区别。

    但是想到洛柯，都暻秀想到洛柯闹脾气嘟起脸颊的模样，眼神就不自觉柔软下来。他想，今晚和那个雨夜太像了，不同的是，他比以前更确定，自己有多么需要洛柯、离不开洛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