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镇子上的阳光温温的,像小河一样缓慢地流过每条巷子。
程夏望蹲在民宿门口调试相机,白T恤和牛仔裤,鞋尖一前一后踩着地砖的缝隙。镜头盖晃了晃,发出一声轻响。
“准备好了?”头顶传来声音。
她抬头,李朝然正站在台阶下,手里拎着一瓶矿泉水。他今天穿得很简单,一件浅灰色连帽卫衣被晨光染成蜜色,连帽绳松松垮在锁骨处。神色懒懒的,像是随时能从空气里蒸发掉。
程夏望心里咯噔一下:这副皮相,简直天生该被拍。
“你准备好了吗?”她笑着反问。
“你想好怎么拍了吗?”他不答,反而慢条斯理地问。
程夏望干咳一声,举起相机挡住半张脸:“嗯…先热热身,随便拍几张?”
说完也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啪地按下快门。
镜头里,李朝然表情像块没上色的石膏,眉眼清清冷冷,僵直地立着。
程夏望:“……”
她放下相机,良心发现地提醒:“你能不能..别像个蜡像一样?”
李朝然挑眉,似笑非笑:“你要求还挺多。”
“职业操守。”程夏望理直气壮,“拍摄对象太死板,摄影师是会折寿的。”
李朝然啧了一声,像是在权衡。
他终于慢吞吞挪动脚步,倚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下,单手插兜,抬眼看她。阳光从他耳尖掠过,打出一圈暖得发亮的轮廓。
看到这一幕,程夏望下意识按下快门。这张,至少没那么像刑侦通缉照了。
她一边拍,一边指挥:“放松点,想点开心的事——比如,今晚吃什么?”
李朝然笑了笑,眼神微微一挑:“你请?”
“我给你拍免费写真了,你还好意思让我请?”程夏望假装怒瞪。
两人僵持了一秒,又同时笑了。这种笑,轻轻淡淡的,却比任何摆拍都自然。
程夏望又趁机猛按了几下快门,捕捉下他眉眼弯弯的一瞬。
看着镜头里李朝然的笑容,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傍晚。
那时候他们家还住在学校旁的老院子里,夏天傍晚的风总是带着粉笔灰和操场土味。哥哥程知行和他并肩坐在石阶上,头挨着头,笑着研究着一本厚厚的数理竞赛习题。
她远远地站在槐树下,手里攥着一张涂涂改改的画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风吹动树叶,掩住了她轻轻叹气的声音。
她那时候就想——
要是自己也能像哥哥一样,和李朝然有那么好的默契就好了。
可惜,她不会解奥数题,也不知道怎么插进去,只能悄悄把画稿藏进了书包最深处。
...
这时,民宿外传来一阵推车的吱呀声,伴着一嗓子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呼喊:
“哟,小望在拍照呢?”
是刘老爷。他推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筐里塞满了擦镜布和一堆杂七杂八的小零件。
紧跟在后头的是王老爷,他一手拎着半篮子青菜,一边嘴里嘟囔着:“你看看人家多专业,你上次拍的那条抖音我都不想说你。”
刘老爷不服气地回头:“你懂啥,这是艺术!”
王老爷冷哼:“一个人的艺术叫自嗨。”
程夏望忍笑,把相机挂回脖子上,快步迎上去:“刘老爷、王老爷,你们去哪儿啊?”
“给民宿修修门锁,顺便给吴恙带点菜。”王老爷抖了抖篮子,菜叶哗啦作响,“小望,拍完了没?一会儿来帮个小忙!”
“好啊。”程夏望爽快答应。
李朝然站在后面,双手插兜,看着这热闹的一幕,嘴角压得很低,像在憋笑。
他突然发现,脱离了那些规章制度和效率要求,这样简简单单相互斗嘴的生活也不错,有点像另一个时空的他和程知行。
王老爷说着说着,突然瞥了他一眼,眯起眼睛问:“这小子谁啊?新来的?肩颈线条真板正,跟我当年站军姿似的。”
话音刚落,刘老爷立刻笑出声:“这是吴恙家的客人,就是他前天夸我眼镜修得好,你看看谁骗你了,人证到场。”
“切。”王老爷不服气:“说不定你们俩串通好的呢。”
李朝然不敢说话,默默听完他们的拌嘴。
说完,刘老爷推着车慢慢往民宿后门走去,王老爷跟在后面,一边唠叨“这小子其实没我年轻时精神”,一边用脚踢开路边的小石子。
气氛一阵热闹,很快又恢复了安静。
程夏望呼了口气,回头看李朝然。
“继续?”她问。
李朝然靠在树干上,点了点头。
这次他比之前自然了许多,眼神也不那么游离了。程夏望调整镜头焦距,轻声说:“不用想别的,就发呆也可以。”
李朝然微微一怔,眸子里滑过一丝讶异。
然后,他真的低头沉思了几秒,再抬头的时候,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程夏望再次按下快门,一连拍了好几张。
其中一张,李朝然半侧身,阳光斜落在他肩膀上,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表情有种难得的少年气,干净,疏朗,却又带着一点淡淡的寂静。
她盯着取景器,突然有点发怔。
程夏望觉得,有时候,他看着镜头的眼神,像穿透镜头之外,看到了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那种沉静而带着微微疏离的眼神,让她忍不住好奇——这个人,真的只是来这儿住几天吗?
李朝然注意到她停下了动作,低声问:“怎么了?”
程夏望咬咬唇,摇摇头:“……没事。拍到了。”
她收起相机,把拍摄结束的信号传递得干脆利落,不让那点奇怪的小心思发酵。
...
就在两人结束了今天的“合作”,准备去附近的小铺买点冷饮时,巷子口突然传来一声不急不慢的吆喝。
“卖豆花咯——今天刚磨的,凉丝丝,甜口咸口都有!”
一个穿着围裙、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推着三轮车慢悠悠地晃进来,她戴着斗笠,车上挂着手写牌子:“谢记豆花”。巷口几个小孩立马围上去,七嘴八舌地喊着“我要甜的”“我要红糖的”。
程夏望眼睛一亮:“我小时候最喜欢吃豆花了。”
李朝然被她拉着也走过去,正准备掏钱,老奶奶却突然眯着眼看向他们:“你们是吴恙家民宿那边的客人吧?”
“您怎么知道的?”程夏望诧异。
“我这几天在那边卖过两回了,你这姑娘一笑我就认出来了。”谢奶奶笑呵呵地把碗递过来,又看了李朝然一眼,“这小伙子生得干净,像我们家那个在读书的孙子。”
李朝然顿了顿,刚想说话,就被旁边一个正洗衣服的阿姨插话打断。
“谢奶奶,今儿你来的晚啦。”那是住在巷子口的王阿姨,年近五十,穿着一身碎花衬衫,手上还泡着肥皂水,“刚才还有个小姑娘来找你,说想让你教她磨豆子呢。”
谢奶奶乐了:“镇上的这些人啊,来来走走的,但对什么都好奇,年轻真好啊。”
她目光在程夏望和李朝然之间转了转,却没有多说什么,只笑着补了一句:“你们照片拍完啦?别忘了也拍拍镇上的人,那才叫活着。”
“谢奶奶懂行啊。”程夏望赶紧点头,把刚才拍的照片翻给她看。
谢奶奶看了几眼就笑:“不错,不错,这张…唉,有点那个劲了。”
“哪个劲?”李朝然问。
“就是那种——你们年轻人说的,‘生活感’,懂不?”谢奶奶笑得眯了眼,“拍照不是看谁笑得最大声,而是看谁最真。”
王阿姨也凑过来瞄了一眼,忽然小声感叹一句:“你们这岁数啊,日子刚开始走,走慢点才看得清楚。”
这话让程夏望怔了一瞬,李朝然却若有所思地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影子。
阳光很暖,地上被投下两道细长的人影,旁边是小巷口晒衣服的绳子,还有风吹动时叮叮当当响的铝制晾衣夹。
正当两人默默咀嚼着这句话时,远处忽然传来狗吠声,紧接着就是一个小女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奶奶,黑豆又偷吃隔壁的凉粉啦!”
“哎呀,臭狗东西!”王阿姨一边笑着冲出去,一边把围裙一甩,“我说它最近怎么胖了呢!”
众人哄笑。李朝然望着小镇一派热闹而散漫的景象,轻声说:“我以前……不太懂为什么有人喜欢这种慢生活,只想追求速度和成绩。”
“现在呢?”程夏望抬头,试探地看着他。
“现在,”他顿了顿,“可能稍微懂了一点。”
她点点头,两人都没再说话。
他们并肩走在回民宿的路上,身后是一串吆喝声、小孩笑声,还有街边凉粉摊上“明天搬新铺,欢迎再来”的手写告示。
路过废弃戏台时,程夏望突然停住脚步。
她看见王老爷正蹲在角落里,用洗褪色的旧军装裹住一只瘸腿野狗。他粗声粗气地骂着“蠢东西”,手指却小心避开狗腿的伤口。
她没惊动他,只是悄悄调暗曝光,让晨光像蜂蜜般凝固在那片墨绿布料上。
程夏望忽然明白了,所谓拍照,并不是为了把人定格,而是为了记住某一刻,某个氛围,某种心情——就像现在这样。
走到民宿门口时,李朝然忽然停下,偏过头看她。
“把今天的照片发给我吧。”他说。
程夏望一愣,反应过来后笑了:“行啊,不过我要先挑挑,艺术家有作品审美主权。”
李朝然点点头,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毕竟是用秘密换的,得珍惜。”
程夏望哼了一声,把相机抱紧在怀里,仿佛里面藏着什么天大的宝贝。
她没告诉他,其实最好的那一张,不是摆拍出来的。
而是他在笑着说“你请客”的时候,那不经意弯起来的眼角。
...
当晚,程夏望在房间里修图。
她趴在床上,翻来覆去盯着那张笑着的李朝然,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
“这人笑一笑多可爱,干嘛平时一副欠债脸?”
想着想着,她把照片导到手机里,发了条消息过去:
【给你选了几张,作为秘密交换的纪念。】
对方很快回复:
【嗯。】
又过了几分钟,李朝然把照片发到朋友圈,仅家人朋友和程夏望可见,内容只有一行字:
【小镇限定版。】
李朝然其实本不喜欢这些让人觉得琐碎的东西,但他今天慢慢发现,每当程夏望用相机对准景物时,那镜头背后都有种神奇的力量,能将各种美好的瞬间定格下来。
他忽然对这项看似无趣的活动产生了好奇,心里悄然浮现了某种被忽视已久的情感。
很快,李朝然朋友圈底下炸了。
【???你居然发自己的帅照??】
【卧?槽,氛围感好好!】
【谁拍的?谁拍的???微信推我!】
程夏望看着共友的评论,头皮一阵发麻。
下一秒,她就看到熟悉的备注顶着一串问号冲进评论区——
【程知行:兄弟你谁???????????????】
程夏望嘴角一翘,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心里像打翻了一个小小的气泡饮料。
她起身下床,翻开日记本;
【Day 3】
“不吵不闹,不急不缓。今天刚刚好。只是总觉得他眼里的寂静,像藏着一场暴雨。”
这天深夜,小镇里下了场暴雨。
李朝然被雷声惊醒,他站在窗前,手里拿着张程夏望今天拍的照片,但被他用红笔圈出了自己的眼睛。
窗外暴雨倾盆,老槐树的枝叶拍打在玻璃上,像无数只急于叩问的手,在催促他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