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光已亮,但灰色仍旧如同掀不开的尸布,把这座古堡盖的死死的。
沈玦站在黑曜石铸成的窗棂前,向外望去。
古堡的外墙仿佛是由干涸血液筑成,暗红斑驳,仿佛曾有人在墙砖缝隙中砌入碎骨和尖叫。
晨雾如同呼吸未尽的魂灵,在深红的石墙上缠绕游移。
门前的黑玫瑰早已干枯,花瓣蜷缩如指节残破的手指。
这座古堡可真不是给活人住的——
相比起来,连不近人情的安全屋都显得更有几分人气。
至少,安全屋室内的花开的很好。
被安全屋定义为人格障碍潜伏者的大多数人都会歇斯底里,但沈玦接受的很良好。
她似乎从来都很随遇而安——被驱逐也好,被混乱系统吞噬也好,沈玦玩一样地活下来。
此刻也一样,这样诡异的环境下,她一个人甚至可以说的上自得其乐。
走廊沉默地张着嘴,吐出铺满灰尘的地毯与衰败画像。
她沿着阶梯向下,像误入魔鬼宅邸的囚徒,强作冷静装作宾客。
“新娘可以四处参观。”
侍从早在拐角处等着,声音依旧像是用冰水泡过的纸,“夫人想去哪?”
“随便走走。”她轻声说。
古堡内部比她想象的还要沉寂。
长廊上悬挂着一排排画像,画中皆是无名的贵族,他们的面孔被厚重的灰尘覆盖,只能依稀看见相似的轮廓与一双双空洞的眼睛。
沈玦盯着其中一幅画像,忽然觉得画中人似乎也在看她,眼中淌出细细的黑血。
她脚步未停,继续深入。
每走过一个房间,空气便更冷一分。管风琴室的键盘上沾满指纹,却无一属于活人;宴会厅天花板上的吊灯呈六芒星状,中间垂下的是一排排透明骨制的吊坠,宛如倒挂的齿牙。
“你觉得……这里像不像一口棺材?”
有人在她耳边轻声说,声音轻得像墙纸剥落的声音。
沈玦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她开始有些头痛。
越往深处走,古堡的格局便越不稳定——镜子里的倒影出现时间差,墙纸仿佛在夜以继日地蠕动,楼梯总是比上一秒多出一阶,或者少了一层。
这不是建筑,而是活着的怪物。
阳光照不进的古堡深处仿佛全都被遗忘,天花板垂下的是剥落的蛛丝与焦枯的吊灯,而墙面则像是某种异兽的皮肤,隐约起伏着幽暗纹路。
走廊尽头悬挂着一幅新画像,画像上赫然是沈玦——披着红盖头,头颅微垂,站在一棵倒长的树下,树根悬挂在天,枝叶深埋地底。
她低声骂了句脏话,想着就算是玩也要见好就收,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忽然瞥见走廊另一端,一道微光在晃。
她循光而行,走廊尽头居然是一扇透亮的门。
阳光——真实的,毫无诡异滤镜的阳光,从那扇玻璃窗墙后泻了进来。沈玦一时怔住。
她本以为这座吸血鬼住所一样的古堡不会有阳光房,甚至怀疑整个副本就没有“正午”这个设定。
日光真切地照在哪里,斑驳在地,落在雕花茶几和玻璃茶盏上。
许执坐在那里,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晨礼服,修长手指闲适地扣着瓷杯,侧脸浸在阳光里,轮廓像是凝固的冰雕。
那一瞬间,他并不像死人,倒更像个贵族——带着一种阴郁病态的优雅。
沈玦忍不住想:他与他的尸身客人,不该讨厌阳光吗?
他不是该在吊钟下舔吻旧情人的遗照,在黑暗里低声哭泣才对吗?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笑了。
刚一见许执时,沈玦以为他是个哥特贵族式的怪物——须兼备古怪、优雅、神秘于一体的怪物。
但才过了一个晚上。
许执缓缓抬头,眼神落在她身上。
阳光在他眼中反射出淡金色,却丝毫不温暖。那是一种冷漠的注视,像是审视一件被摆错位置的装饰品,又像是看穿了她所有伪装的审问。
“夫人,”他声音低而冷,“参观愉快吗?”
他轻轻一笑,没笑进眼底:“你现在已经习惯这里了。”
他站起身,替她拉开阳光房的椅子,动作优雅得近乎讽刺。
“那我们该谈谈,婚后的生活安排了。”
沈玦几乎端着杯子露出了一个冷笑——当然许执面色也没好到哪。
这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一场戏,甚至二人会左右彼此的生死,可这一大早说的却是新婚夫妻的话。
阳光在银质茶匙上碎成鳞片,落在沈玦睫毛上,像谁为她镶了层冰。
她坐下时动作很慢,像是入座一场为她精心布置的审判席。
“婚后的生活安排?”她勾了勾嘴角,“听起来还真像在谈某种合同。”
她将手肘搁上桌,撑着下巴,慢悠悠地看着他:“许执先生,这是在问我愿不愿意配合剧本吗?”
许执低头为她倒茶,动作完美得无懈可击。茶水在壶口处形成一圈浅浅的光晕,却没溅出一滴。他看都没看她:“不配合,会死。”
他说得很平静,仿佛在告知天气将下雨,而非在宣判她的死刑。
“可你昨天不就已经在揭穿我了——你昨天就想要我死诶。”
沈玦语气轻松得过分,甚至有些玩味。她舀了一小勺蜂蜜搅进茶中,看着那团金色慢慢沉下去,像是沉到某具尸体的内脏里。
她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抬眸,“你昨天说‘我’会被宾客们分尸,怎么,你见过了?”
许执不语。他的眼神依旧冷淡,却在那一瞬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你不是白梨舟。”他说。
“是啊,我不是白梨舟。”
沈玦忽然笑了,“可问题是,我也不是‘我’了。”
她一只手搭在桌上,指尖敲了敲银边杯口,“你也清楚的吧,那个系统——它不只是让我伪装白梨舟,而是……把我逐渐‘写’成她。”
许执终于抬头,目光与她短暂对峙。
“你察觉得比前几个快。”
“所以你见过不少新娘了?”沈玦侧着头,像是在打量展品,“她们也都穿着红盖头,被你一眼识破?”
“你不一样。”
他说。
但语气不像是在夸奖,倒像是在警告。
沈玦眼神轻轻一挑,“因为我识相?”
“不,”许执将杯子搁下,缓慢地看着她,“因为你享受这个过程。”
——他不是没见过那些惊恐错乱的新娘,痛哭、求饶、疯掉,一个个都像是进了地狱的羊。
可沈玦,她就像是来度假的恶魔。
她是那个在地狱边缘盘腿坐下,打着哈欠往深渊里丢石子的人。
她甚至不是来伪装白梨舟的,而是来玩“你们想让我成为谁”的游戏的。
“你真觉得这有趣?”许执低声,“现在是我有关你的记忆被修改,之后呢?你会被系统修改记忆、人格、欲望……最后成为一个你本不认同的人?”
沈玦轻轻一笑,把茶杯往前推了推,“你也不觉得有趣吗?——你一边不想让她复活,一边又让副本一次次运行,找个替代品过戏。”
许执的手指动了一下。
“她已经死了。说真的,我没想过这些。”他说。
语气平静,像是在说天经地义的事实。可那平静下,沈玦听出了一点荒诞的……空虚。
“你不爱她了?”沈玦语气仍旧是调笑的,“真是遗憾。我还想学一学怎么当你喜欢的类型。”
许执的目光像刀子一样钉过来。
“别学。”他说。
他手指慢慢收紧,仿佛在克制什么,“她那种人,一旦模仿到一半,你就回不去了。”
“哇,听起来比系统还像个警告。”沈玦撑着脸,笑得眼角都弯了,“你是不是……也变过?”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仿佛是在朝空无一人的剧场扔一颗火星。
许执没有回答。他看着她的眼神逐渐冷了下来。那种冷不是厌恶,而是某种……被窥破的烦躁。
沈玦心下微动。
——她猜得没错。
他不是这个副本的单纯角色。
他知道系统,也知道“白梨舟”的不止一个版本。他甚至可能,曾经试图伪装,或者反抗过。
“可你现在也不是你了,对吧?”她又轻声说,“许执。”
她把他的名字吐得格外轻,像是将某种秘密的咒语念出来。
空气静了好一会儿。
“你觉得你有多重要?”许执忽然问。
沈玦眨了下眼,不答。
“你只是这一轮选中的‘白梨舟’。你能活多久、能演多久,不取决于你演得好,而取决于这场婚礼——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
他说这句话时,表情冷漠得像一口空棺。
“那你又算什么?”沈玦忽然站起来,声音依旧平缓,但步步紧逼,“副本的引导者?被困的意识?系统的玩偶?还是——”
“你最好闭嘴。”
许执声音压得很低,像夜里猫挠墓碑。
他们对峙的瞬间,阳光恍若被抽离,玻璃窗上映出外头一排无脸的宾客影子。没有眼睛,没有嘴巴,只剩下扭曲的轮廓,仿佛在等他们完成婚礼誓词。
沈玦望着那些影子,忽然笑得更放肆了些。
“好吧,那我继续演。”她低声说,“演到你崩溃,还是演到我变成你真正怀念的那个‘她’?”
许执没再说话。他只是盯着她,眼底像是压着整座灰色古堡的寂寥与疲倦。
而她——
沈玦则在这片压抑的阳光中,像一只蜷在陷阱里的猫,懒洋洋地舔了舔爪子,眼神锋利,等着下一步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