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街道上,唯有角落里的曲家医馆的窗户还透着微光,映照到刚下过雨湿漉漉的街道上。
一个满头华发的老婆婆裹着被子,眼睛似睁似闭,手搭在林珍娜的手腕上。
“你和这个姑娘是什么关系?”老人瞥了一眼林珍娜袖口露出的伤口问道。
象无愣了一下,回答说:“我是她的朋友。”
“那请少侠暂为回避。”老人看向象无,说道:“老婆子要给小姑娘宽衣,看看她身上的伤口。”
“幽儿。”老婆婆朝着里屋唤到。
“欸。”一个甘甜的声音活气地应道。
“给这位少侠打盆水,擦下脸。”
一个姑娘整理着衣裳,从里屋走出,撩起通道的幕帘对着象无说:“少侠,这边请。”
“有劳婆婆。”象无向着老婆婆合掌,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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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窄的通道,只容许一个人通过。
“我叫曲幽,”姑娘走在前头,说:“给姑娘看病的是我的祖母曲芃。你放心好了,这方圆十里,我婆婆是最好的女大夫。”
“辛苦你们了。”
曲幽摆了摆手,说:“不知道少侠怎么称呼。”
“小,”象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曲幽姑娘叫我象无就好。”
“象无?好生特别的名字,像是和尚的法号。”
象无跟着曲幽一步踏出狭长的通道,周遭忽地变得豁然开朗。
指向院落里的井口,曲幽说:“劳烦少侠取些井水,我去屋里给你提热水过来。”
“有劳曲幽姑娘。”
“少侠可寻好住处了,”曲幽一面走向小屋,一面说:“我婆婆的诊所是是不留家属的。”
曲幽转过头,笑着说:“姑娘可以留下,你不能留下。”
“我与林姑娘并非那种关系。”象无解释着,摸了摸钱袋里的碎银。
幸而从俞烈身上顺了一些钱财,不然就连林姑娘的问诊费自己都拿不出来。象无心里想着,回忆便又涌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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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无醒转的时候,林珍娜趴在他的胸口。俞烈就在两人的没多远的位置,垂着头,双目圆睁。
“林姑娘。”象无沙哑地唤道,“你又救了我。”
回应他的只有无边的寂静。
象无把手放在她的背上,感受到有节律的起伏,这才松了口气。
每动一下,象无身上的骨头就噼啪作响,就像全身被拆散掉又重新组装了一次。
象无背上林珍娜,自言自语说:“坚持住,林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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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无绞干了搓洗过的帕子,水滴从指缝间滴落回到盆里。
“你还生得挺俊。”曲幽看着洗过脸的象无说,“瘦脱了相,胖一些就好了。”
“曲姑娘说笑了,已经很胖了。”象无摸着自己的脸,忽地感觉有些陌生。
曲幽扑哧一笑,说:“少侠这让姑娘们怎么活。”
象无看向盆里倒映的人,已经完全不是记忆中的自己了。
“好了,我们回去吧。”曲幽走过象无身边,拍了拍象无的后背,笑着说:“把背挺直,能更好一些。”
象无挺直了背,看向抱着双臂走向通道的曲幽,快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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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看着林珍娜,也许是象无的错觉,她的表情已经和缓了不少。
“药已经给姑娘上好了。”曲芃叹了一口气:“老婆子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姑娘受这样残忍的折磨了。”
象无本能地想要合掌,中途硬生生改成了抱拳,由衷地感激道:“多谢婆婆。”
“皮肉的伤口尚可用膏药辅以时日治愈,”曲芃将炭火加入到火盆中,“小姑娘的剑心受损老身就做不了什么了,明儿一早,少侠抓紧带姑娘回自家门派去吧。”
“剑心?”
苗幽问道:“剑心是什么?”
苗芃疑惑地问:“少侠莫不是并非习武之人?”
“小辈惭愧,满打满算也就习武不足一月。”象无赧然。
“人体内真气,一阴一阳相辅相成。江湖中人习武,多为男主阳,女主阴。”苗芃将信将疑地看着象无,双手轻微握拳比作两个圆球,继续说:
“这一阴一阳就好比树上结的果,剑心就是树根。剑心破损,人也就坏掉了。”
“还能修复吗?”
“只得带姑娘回自家门派去。门派长辈对本门武功知根知底,也许还有修复的可能。”曲芃看着象无,问道:“你可知道你朋友的门派?”
“我知道,但是,”象无面露难色,说:“婆婆可知道烟雨楼。”
“未曾听说。”曲芃把手放到炭火上方说:“似是个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她可有告诉你门派所在。”
“不曾告知。”
“这就难了。”曲芃说:“拖得越久,小姑娘就越危险。”
象无盯着自己的双手,一时间没了主意。
“我听说城西有一处‘不忘阁’,无论什么他们都可以解答。”曲幽接过话头说。
“当真?”
“或可一试。少侠身上可还有余下的银钱?”
象无点了点头。
“他们不收钱财。”曲幽打断两人:“要什么,得去了才晓得。”
“那也好。”曲芃若有所思地说:“少侠你今晚若不嫌弃就在这大堂中将息,天明了再去寻那‘不忘阁’碰碰运气吧。”
“多谢婆婆。”象无作揖,远远地看向躺在床榻上的林珍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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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无起了个大早。街道上,夜里下的雪还没有被人踩踏过,光洁平整。走上去有一种绵密的触感,只是脚底略微有些冰凉。
跟在曲幽身侧,象无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
“气派吧,”曲幽顺着象无的视线,看向路旁的气势非凡的酒楼说:“是文曲城陈家的产业。”
“两幢都是。”她感叹说:“干什么都不如投个好胎,我要投在陈家也能成天成夜地唱诗饮酒了。”
“就在这前面了。”曲幽指向两座酒楼中间的小道,说:“我就不陪少侠进去了。”
与其说是小道,不如说缝隙更合适一些。在两边高耸的酒楼映衬之下,更是显得格外逼仄。
酒楼完全遮蔽了小道的阳光,一道分明的界线在入口的位置画了出来。
象无看着幽深的小道,点了点头侧着身越过界线。
“少侠。”曲幽猝然在象无的身后唤到。
象无艰难地侧过身子,看着站在朝阳里的曲幽。
“如果接受不了他们的要求,”曲幽右手握左手,交叠着放在腰前,她仔细地说:“你就说自己实在太饿了,想要讨碗面吃。”
象无迟疑了一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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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雪化成水,沿着檐口滴落到象无的肩膀。
尽管有些局促,不过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就走到了尽头。
趟过黑暗过来的象无不由得眼前一亮。尽头酒楼的墙壁上开了一处方正、高阔的入口,内里是整洁宽展的前厅,通明的火光把墙上精细雕刻着的百鸟映得活灵活现。
正对着入口处的墙上钉上了一张红纸,上面分成两列写着——素面限一次,不取分文。前厅里简单地支了一些方桌子与长凳,中心的位置,两个戴着奇异青色面具的老人正专心致志地对弈。
象无瞧着红纸。不知为何,看着上面笔锋内敛的字体,有种熟悉的感觉,心里安稳了不少。
听见了入口处的声响,白发苍苍的老人扭过头来,深邃的瞳仁透过面具上夸张的眼孔望向象无。这面具从侧面看是微笑着的,正面看着却是异常严肃。
象无尴尬地笑了笑,下意识地点头示意。两人的目光没有过多地停留,立刻又全身心地投入到桌上的棋局当中去了。
裴姜熙拿着毛巾小跑着迎了上来,擦拭象无肩头的雪水,热切地问询道:“少侠要吃点什么吗?”
象无只觉得这嗓音让人心中安稳,有种熟悉的感觉,将他从迷离中抽了回来。
目光聚焦于眼前的姑娘,象无清了清嗓子,说:“我有些事情想要打听。”
裴姜熙自然地给象无让开了路,问道:“少侠之前来过吗?”
象无摇了摇头。
领着象无到一角的桌前坐下,裴姜熙说:“那不妨先喝一碗热姜茶,想好了问题再问。”
“这里不好找吧。”
“虽说是在最显眼的地方,但是狭缝间的通道确实让人始料不及。”象无回应着说。
“少侠喜甜食还是喜辛辣?”裴姜熙没头没脑地问道。
象无想了想,说:“我还是喜欢甜的一些。”
“那这楼上的的餐食正合适你。”在不远处盛姜茶的裴姜熙指了指屋顶。
“我们在的这一幢楼叫做‘长风阁’,主甜口。”见象无一脸疑惑,裴姜熙补充说:“隔壁一幢叫做‘熙和楼’,主辛辣。都是文昌陈家少爷的。”
象无恍然:“这我也略有耳闻。”
裴姜熙将姜茶抬到了象无面前,说:“一会少侠出去了可以尝尝,味道还不错。”
象无点点头,喝了一口姜茶。暖意立时由着口腔,顺着喉咙向全身散布开去。
裴姜熙坐在了他的对面。
“少侠对不忘阁了解多少?”裴姜熙有些好奇地问。
象无有些迟疑地回答道:“无论什么都可以解答。不收受银钱。”
“半假半真。我们是知道很多,但并非所有。”裴姜熙思索着点了点头,说:“不过不收受银钱是真,作为代替,提出问题的人交换一个情报或者解决一个委托。”
“我能为你们做什么呢?”
“不是为我们。”裴姜熙语气淡然,一手托着脸颊认真地看着象无的眼睛,微笑着说:“是为了自己。”
或许是姜茶的作用,象无耳垂有些发热。他躲开了姑娘坦然的目光,看着碗里姜茶中晃动的灯影,定了定神,说:“我大概有两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
即便没有看向裴姜熙,象无似乎也能感受到言语间温暖的笑意。
“也许是三个。”象无说。
“无妨。”裴姜熙恳挚地说:“当然,少侠若是有有困难,也可以委托与我们。我们会找到合适的人选去解决。”
象无舒心地喝光了碗里的茶。
“不过这里毕竟不是供人消遣的地方,少侠可要想好了再问。”裴姜熙朝着屏风看了一眼,小声地提醒道,“如果提了三个问题,自己却什么都做不到,他们会收走你珍贵的一件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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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就在长风阁的顶层。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依着护栏,冷冷地审视着下方逐渐热闹起来的武陵城。
早晨的长风阁还算清静,顶层只有寥寥的几个客人散落地坐着。
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身形魁梧的壮汉在众人的目光下,快步走到了清瘦的男人身边。
“象大哥,”壮汉低声说:“马有元那家伙,给帮中一众兄弟都发了请柬。与我们相熟的也都发了。”
男人收起眺望的目光,转过脸来。虽然留出了长发与胡须,但这人正是象玉无疑。
象玉给男人倒了一杯茶,不紧不慢地说道:“雄真,先坐下,喝口茶。”
穆雄真抬起茶盏,仰起头一饮而尽。
“长老推选在即,他这是想要借着马帮主的东风,做出大哥你被孤立的局面。”穆雄真坐到长凳上,将茶盏重重地放回桌面,说:“这样一来那些中立派的选择一定会动摇,本来相持的局面就不好说了。”
“婚娶本就是喜事,”象玉给穆雄真斟茶,说道:“邀请一众兄弟也并无不妥。”
穆雄真看着象玉,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一摆手激切地说道:“反正我是不会去的。”
象玉只是笑呵呵地看着自己这个形貌粗犷却心细如发的朋友,说:“你看,又下雪了。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能有个好收成。”
俩人一齐看向楼外。
楼外的白雪,晃晃悠悠自上而下地飘零。茶盏里腾腾的热气,千丝万缕自下而上的蜿蜒着上升。
人群汇入到下方的街道,挑着担的、背着篓的、撑着伞的,在雪花之中行走交错。在不起眼的位置,一瘸一拐的男人和体态娇小的姑娘也并着肩,不声响地变作了人流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