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莽在一个多月前就开始了《惊鸿照影谱》的复刻工作。
在这个时代呆的越久,在现代的记忆就会变得越模糊,但《惊鸿照影谱》作为他穿越的重要媒介,其中的诸多细节很有可能会影响到他回家。
曹莽不知道这画究竟产于什么年代,又该去何处找寻,但他可以凭借记忆将尚且记得的一些细节找人重新画下来。
起初,曹莽找了个京城的知名画师,但发现如果要将所有信息都复刻下来,一个人的工作量太大,很有可能等画师画到的时候他已经忘记了那些细节。于是他决定请一堆画师,分工合作完成。
但人员太多,未免大张旗鼓了一些,他不知道这画的底细,当然谨慎些为好。于是他突然想到了前两日他的丞相父亲跟他说买下了一间书铺,还跟他说书铺里藏着很多禁书。
他问为什么要买下卖禁书的书铺,父亲是这样回他的:“禁书虽明令禁止,但仍旧有许多人趋之若鹜。”
“正是因为不被允许,才会让人有欲望。”
曹尉没有多说什么,但曹莽几乎瞬间明白了过来。
对于丞相来说,这是拉拢朝臣铲除异己的方式之一,更重要的是,能在无形之中改变民心所向。
而对于曹莽来说,这却是让百姓思想开放的可行之策。
作为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青年,曹莽无法融入这封建的时代,也更明白被禁锢着的思维只会不断腐蚀人性。
于是曹莽成为了斋远书铺暗中的东家,又建立起了万花楼的暗网。
他从前一直仰仗父亲的官威,而如今却也能在暗中赋予自己权势的倚仗。
等斋远书铺重新开张之后,曹莽又在后院设了暗道和密室,将画师们都请到了密室里进行创作,却不想让匡轸玉溜了进去差点撞破。
耗时一个月,画卷终于基本完工,但曹莽却总觉得与先前所见大相径庭。就在此时,他听说汴安有以为盲眼画师,只靠听人言语便能重现现实之景。
曹莽将信将疑,来到了汴安也见到了画师,再次回忆起了梦中毫无血色的自缢女子,可随着他的描述越深入,画师笔下的女子面容却果然与匡轸玉越来越相近,而且竟在短时间内根据他的记忆将《惊鸿照影谱》复刻了个七七八八,曹悬刃这才终于信了画师的手艺。
但可惜的是,画卷中人的脸本就是不清晰的,曹悬刃的描述也不可能具体细致,因此除了惠儿,其他人的脸依然是空白模糊的。
等画卷基本复刻完毕,曹莽便被外头热闹的锣鼓声和高亢的唱戏声吸引过去,而恰巧,就是在戏台下,曹莽遇见了匡轸玉,得知了她们即将前往青州。
曹莽原本没有去青州的打算,却没想当晚做了个梦,一个噩梦。
简陋的青州衙门,摇摇欲坠的牌匾,空无一人的街道。
狭窄的巷到,开裂的土地,满地的饿殍。
日悬于头颅之上,地里的作物早已枯死,井水也早已干涸。
梦中的青州,满目疮痍。
顷刻间,梦境又切换至屋内,一人身着素袍、头发散乱,摊在地上。
身体瘦得似是只剩下了一张皮,骨头的形状在薄薄一张皮里凹凸起伏,仿佛风一吹,整个人就能轻飘飘地飞至半空。
往上看去,面容却依然不清晰,便如同曹莽第一次在梦中看到惠儿时一样。
但在梦境中的画面即将变作一团黑雾之前,曹莽却发现了这人的眼睑下有一颗微不可见的泪痣。
曹莽猛然惊醒,满头冷汗。
青州,泪痣。
这两样特征全都指向了一个人——陈昭。
曹莽忽然又想起白日里匡轸玉说要去青州,而随行之人正是陈昭的新妇。
于是曹莽再也顾不得什么真假,当即决定要与她们同行至青州,还派了人先去青州打探。
“若陈昭在青州,把他打晕了也要给我带回来!”曹莽吩咐道。
去青州的途中,曹莽故意多加停留,硬生生将时间拖延了个四五天出来,等到派出的人与他说青州并无陈昭踪影,他才终于放下心来。
但随后来到青州的每一刻,曹莽心中的不祥之感都在随着时间流逝变得越来越强烈。
破烂的屋舍、贫瘠的荒丘、冷清的县衙,这些几乎都与梦中的青州有所重合。唯一不同的,就是此刻的青州,尚且没有那样毒辣的阳光照射,街头巷尾至少也没有出现饿殍。
直到在龙王庙前见到了陈昭。
青州百姓的注目,那几条不知放了多久的束脩,陈昭的抱头痛哭。
曹莽没办法再忽视心中的不安,他怕陈昭决定留在青州,然后与梦中一样饿死在了县衙。
他催促几人尽快回京,虽然有些不合时宜,听起来有些冷血。
但他们似乎毫无离开的想法。
到了夜里,陈昭躺在床榻之上,忽地旁若无人地出了声:“我本来觉得,是他们欠我的。可是看到青州皲裂的旱地,我却又开始幻想,如果我没有辞官,青州大概不会变成如此。”
“三年前我脚下丈量的每一寸土地,而今竟成了一根根刺,叫我拔不开放不下。”
曹莽猛然坐起了身,安静的屋舍内,他能听见自己心脏的每一声剧烈跳动。
“陈兄是想......留在青州?”等曹莽回过神时,一张一合之间,话语已从唇缝间钻出。
陈昭默不作声,似乎是默认了。
“那敢问陈兄,你这刚过门的妻子又该如何自处?”
“你还要她等你几年?你如今的情况在青州又做的了什么?”曹莽心中暗骂自己的卑鄙,为了阻止陈昭呆在青州,他竟然以女人的幸福作为胁迫。
昏暗无光的屋舍内,曹莽却清晰地感知到陈昭转了头,而后长吁了一口气,道:“你让我想想。”
当夜,曹莽接到来信,太尉大胜归京,圣上下令设宴为其接风洗尘。
曹莽紧锁的眉头才终于得以舒展开,这是一个绝佳的借口。
他走出房门,撞见了天上皎洁的明月和月光下清风般的女子。
匡轸玉问他要不要出去走走,他欣然应允,却没想竟无意间发现自己的父亲与青州之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可再怎么疑问,他却不能叫人看出来,至少作为丞相之子,他的表现不能有任何的疏漏。
将匡轸玉送回房之后,曹莽将暗卫再次叫到跟前。
“你仔细想想,父亲三年前是不是派人来过青州。”曹莽心知,妇人的言辞虽错漏百出不至于定罪,但父亲却不一定是清白的。
那暗卫思考良久,忽地眼中闪烁起了光芒,跪地道:“三年前,主君亲自到访过青州。不过那时应该已是陈县令出事之后,主君暗中来青州查案。”
“暗中?父亲为什么对青州之事如此在意?”
“这小的就不知了。”
丞相府暗卫众多,三年前跟随父亲来青州的暗卫是谁,曹莽已然无从知晓了,从目前零碎的信息来看,也判断不出父亲的图谋。
曹莽一夜未眠,天未亮之时,陈昭打开了房门。
“我想好了。往日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几年过去,我早已不是原来的陈昭了,理想也早已不是青州的和乐安康。我从来就不是英雄,早该放下心中那点狼狈落幕的怨怼。青州对我有所亏欠,我亦对她有所亏欠。青州百姓几年来所作之事无非想要弥补亏欠,如今他们做到了,我也该去弥补我的亏欠。”
曹莽心中的高悬已久的磐石总算落了地,坐在石阶上轻轻拍了拍陈昭的肩膀,片刻后说道:“太尉回京,圣上要在鹿苑举办接风宴,按照路程来算,我们今日便得回京。”
陈昭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知晓,而后望着东边渐渐升起露出一角的太阳,缓缓说道:“我想再看一眼青州,就当去道个别。”
此刻,一缕阳光洒在了陈昭身上,曹莽恍然间发现他眼角的痣隐藏在了笑颜之下,仿佛消失不见一般。
“好,一会我们在街头会和。”
临行前,温常的一句疑问再次将曹莽的心悬起。
温常应该是认出了剑把上的纹路,甚至连这纹路是丞相府的专属也知晓。
父亲究竟与青州有何关联,又做了些什么,温常究竟知道多少?
曹莽迫切地想知道,甚至当下就想停留下来细细审问一番,但众目睽睽之下,他没办法随心而行。
为今之计只能先回京中在暗中探查。
一路快马加鞭,总算是在接风宴前回了京。
回京后,曹莽先是回了丞相府,曹尉正坐于院中饮茶。
“父亲,你可曾去过青州?”
听到曹莽的问题,曹尉迟疑了片刻,嘴上继续抿着茶水:“去过。”
“那青州是什么样子的?”曹莽状似好奇地试探道。
但曹尉却不再回答,伸手将茶盖在茶盏上刮了刮,茶汤的热气从中升腾而出,氤氲至曹尉面前。
“你不是去过了青州?这问题不应当问我吧?”等热气消散了之后,曹莽方才看清,曹尉犀利的眼神此刻正睥睨着,似乎看穿了他的一举一动。
曹莽不好再问下去,只好如实回答:“赤地千里,寸草不生。”
“百姓水深火热,县令不管不问。青州如今,已成了穷山恶水之处。”说罢,他长叹一声,却发现曹尉浓密的眉毛微微皱起,而后一闪而过,神色如常。
是日之后,曹莽便开始暗中查探温常,他笃定这会是青州案的一个切入口。
但还没等他查出些什么,青州大旱、县令饿死的消息便传至京中。
当晚,曹莽又做了一个梦,空无一人的破败县衙里,一人瘦成了皮包骨头,无力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嘴里几不可闻地嘀咕这些什么。
曹莽想凑近去听,却发现此人的面容逐渐清晰,直至完全显现至温常的样子。
而他的眼角,也带着一颗细小的泪痣,在凹陷的面颊下显得格外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