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5)

    几日前,陈昭收到一封信。

    信上没有落款。

    字很娟秀,言简意赅地告诉他匡毕珍去了青州。

    给他写信的人告诉他三年前他接下状纸的时候匡毕珍也在场,他出事之后匡毕珍也曾到处打听他的消息。

    “你意气风发时的样子她见到过,所以才更没办法接受你现在的样子。”

    “她一直替你记得,可你自己却忘了。”

    看到此处,陈昭已基本能猜出来信者是谁。

    他早已忘记了那段岁月,或者说是刻意让自己不要想起。

    他想就这么没心没肺浑浑噩噩地过完这一生,不带任何负担,开开心心的过一辈子。

    可有人还记得,期待着从前的那个陈昭。

    陈昭本以为匡毕珍对自己这么在意不过是碍于家中压力和妻子本分,他以为她和他之间没有任何感情,他以为没有人会记得他曾经是年少成名的才子。

    收到这封信之后,他仍然抗拒回忆起被他尘封住的过往,依然慌张地想要逃避。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他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直到天色不知不觉染上了墨迹,他终于认命般地妥协了。

    他早已不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但他却不得不去了解年少时结下的因果。

    他忐忑地走进了青州,每一亩田、每一间屋子,甚至每一条街都鲜活地刻在他的记忆里,可眼前的每一寸土地却都仿佛没了往日的影子。

    他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年一直没走出来的,从来都只有他一人而已。

    他不愿想起,是因为从未忘记。

    当他再次来到青州,他才发现,原来他的心,仍然在向往着这里。

    他会为每一条蜿蜒而出的裂缝感到悲哀,会为街头巷尾的荒凉冷清感到诧异,会为人们吃烂菜叶感到担忧。

    听说山上有个求雨的地方,于是他来到了龙王庙。

    原来龙王庙就是原来的月老庙,三年前他也来到这里时,人们脸上还满是笑意,期待着金玉良缘。

    匡毕珍怔愣在了原地,二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对望着,谁也没打破这诡异的氛围。

    匡轸玉神色如常,似是早料到又似是有些庆幸。

    曹悬刃眉头紧皱,眸中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注视着陈昭一动不动。

    再转到迩安,满脸惊愕,不可置信眼中泛着泪花。

    四人神色各异,齐齐盯着陈昭。

    “陈县令。”率先打破平静的是迩安。

    三年前迩安初次见到陈昭时,他端坐在案上,问他为什么偷盗。

    几个月后,迩安成了一家食肆的伙计,他再次遇见了陈昭,那时的陈昭端着破碗在店前乞讨,早已忘记了他是谁。

    又几个月后,他又重新开始乞讨,第三次遇见了陈昭。穿着破衣,和他们一起抢馊饭。抢不到饭时,他会破口大骂,会和人扭打,早已叫人忘记了他穿着官服时的样子。

    迩安递给他一块冷得跟石头一样的馒头,他也只是对迩安微微一笑,然后狼吞虎咽。

    陈昭从来没记得迩安,迩安也很识趣地没有拆穿。

    迩安第四次见到了陈昭,惹不住出了声。

    但陈昭却像是听见了,向他缓慢走来,也轻声地回他:“迩安。”

    迩安瞳孔骤然睁大。

    “迩安远志,政通人和。我竟然一直记得。”他像是在对迩安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继而又转向匡毕珍,低着头说道:“对不起。”

    就像是有很多情绪,但却不知道怎么表达,最后只凝炼成了三个字。

    陈昭眼神扫过四人,又冲着匡轸玉点了点头,而后走进了庙中在龙王面前跪了许久,如同三年前他在月老庙求青州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

    “走吧。”他转身时没有半分留恋,只是温声对众人说道。

    走在青州破烂的小道上时,忽地有个路人愣在原地,盯着陈昭,抹了抹眼睛,而后对家中大喊道:“陈县令,是陈县令!”

    于是众人的视线中浮现了一个抱着孩童的妇女,再就是越来越多的人。

    佝偻着身体的老人,扎着小辫的孩童,挺着肚子的孕妇,所有人都走出了屋舍,远远地看着陈昭。

    等到陈昭快走出视线时,众人却一齐大喊起来:“对不起。”

    陈昭回头环视四周,将每一个人的样子再次刻进了脑海,微微一笑鞠了个躬。

    而后步履不停,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问迩安:“崔婆婆呢?”

    迩安支支吾吾,长叹了一口气:“死了。”

    “临走之前,她还反复念叨着,每年都要给陈县令留一块束脩,即使家中再窘迫也不许吃了。”

    果然,后面气喘吁吁跑来一个青年男人,将几条束脩塞在了陈昭手里:“崔婆婆说,这是整个青州欠你的。”

    陈昭再也忍不住了,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谁也不知道他是在哭那些年的委屈,还是在哭物非人也非的沧桑。

    曹悬刃眸光黯淡,低头看着泣不成声的陈昭,口中却催促道:“雨也求了,青州的情况也看见了,如今再留着也没什么意义,不如早日回京吧。”

    匡轸玉觉得曹悬刃此刻冷漠得反常,反驳道:“非要跟来的是你,如今急着走的人也是你。你若是觉得没有意义大可以先走。”

    曹悬刃不再说话了,眸中却更加深沉。

    等陈昭终于收拾好情绪,众人踏进县衙时,天上已冒出几颗星辰来。

    温常早早地站在门口等候,恭维道:“姑娘们回来了。床铺早已备好。”而后似是又观察道陈昭跟在后头,谨慎地问了句:“这位是?”

    不等匡轸玉和匡毕珍开口,陈昭抢过话头不答反问:“ 你便是青州如今的县令?”

    温常见陈昭衣着不俗,也不敢太过冒犯,只好如实回答:“是。”

    陈昭冷哼一声:“呵,你这县令做的倒是毫不费力。”

    温常对他的态度捉摸不透,却仍旧好声好气:“青州百姓淳朴,自给自足,此为温某之幸。”

    陈昭本还想在说什么,眼神环顾了下冷清的县衙,终于还是沉默着走了进去。

    “温某备了桌酒菜,姑娘公子若是不嫌弃的话可否赏脸帮温某尝尝?”

    众人这才发现温常袖口上擦着一层灰,衣服上也似有油溅上的痕迹。

    “县令客气了,是我们得感谢县令才对。”匡轸玉自然也客客气气地回他。

    可直到看到满桌的大鱼大肉美食佳肴,几人却再也顾不上客气了。

    陈昭没给他面子,直说道:“这地里的裂缝都快比你头发还长了,你倒是吃得有滋味。”

    温常的脸色有些难看,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们吃这两个菜就够了,麻烦县令将其他菜都分给百姓们吃了吧。”匡毕珍手中指着两个素菜,对温常说道。

    温常脸上表情僵硬,身体却点头哈腰,无不赞同。

    ——

    夜色深沉,匡轸玉轻手轻脚关上房门,走到县衙的院中仰望着高悬着的那轮弯月。

    “二姑娘也睡不着?”

    身后传来曹悬刃不轻不重的声音。

    “曹公子今日整日都像是有心事。”匡轸玉答非所问。

    “这温常给我安排的床太硬了,睡不着。”曹悬刃一边捶打自己的腰,一边说道。

    “出去走走?”匡轸玉直觉曹悬刃来青州绝不是心血来潮,但却想不出曹悬刃与青州究竟有何联系。

    曹悬刃显然是被她问住了,片刻之后才回神反诘道:“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二姑娘此时竟不怕失了名节了。”

    匡轸玉嘴角微微上扬,轻笑道:“那要看曹公子会不会说出去了。”

    于是曹悬刃也不再扭捏,吹了声哨子,暗卫不知从何处窜出,跪在了曹悬刃面前。

    “派个人跟着,至少性命无忧。”

    走出县衙后,匡轸玉方才问道:“曹公子觉着,这温县令是个什么样的人?”

    曹悬刃不假思索,回答道:“自私自利,趋炎附势之人。”

    匡轸玉没有对温常做出评论,只是分析道:“这县衙古怪得很,竟连一个人也没有,连做饭扫地这种事都是县令亲自来干,但都只靠他一个人的话,凭青州的条件,他这些鱼肉又是从何处来的?”

    “贪污腐败,收受贿赂。二姑娘觉得这样合理吗?”

    匡轸玉心中的怪异感更加强烈起来,曹悬刃从未接触过官场,却对官场上的人情世故了如指掌。

    一边走一边思索着,二人却已至白日路过的几座破屋前。

    “这青州的百姓也是可怜,无论青州如何动荡,受苦的总是他们。”

    正说着,屋内灯却突然亮了,一妇人套着外衣,手中拿着一篮子脏衣物往外走,刚出门便与匡轸玉二人打了个照面。

    “你们是......白日陈县令边上的公子姑娘。”而后热情地说道:“二位可是夜里睡不着?不如进来坐坐?”

    青州的百姓们倒是信任陈昭,这大半夜的,竟也敢邀他们入屋。

    妇人似是猜到了他们在想什么,忙补充道:“陈县令的朋友定不会是坏人。”

    她笑着,做了个手势邀请他们进门,抬眸对上曹悬刃身后带剑的侍卫,正要开门的手却僵在了半空中。

    “这把剑......三年前捋走我孩子的人身上就佩着这样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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