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米大学,工商管理,本科生。”周圆手上拿着那本记账的本子,一边走一边辨别着上面的字。
“是个985,也不算丢人。”周圆点评。
晚自习下课的校道只有几盏路灯,本子上的字在黑暗中难以看清,但周圆还是看出这些字比自己现在的要好看很多,虽说不上是书法家水平,但也算苍劲有力,有自己的风格。
这是林月白强烈要求周源写的,记录着他从周圆正在读的高二之后发生的事。
周源的记忆不知道为什么不太清晰,但关键的时间点和事件倒是还记得,零零碎碎也写了很多页。
自习的时候,林月白不容拒绝地提出这个要求,她说,只有知道未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有效避免“弯路”。
林月白的马尾扎得很高,眼尾微微上挑,淡眉薄唇,是很高冷的长相。和周圆不同,她说话的语调总是很平,但不会让人觉得被冒犯。
可今晚的林月白不一样。同样是没有起伏,周圆却在她的话中听出了平日里没有的攻击性。
月白对未来的自己有敌意,周圆想,从知道未来的自己“没太大出息”的中午开始,她就在紧张,甚至比自己还要紧张。
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周圆没有说出口,只是像平时一样给了林月白一个拥抱。
不要担心,我们可以改变的。
在周圆温暖的怀抱里,林月白读出了她的意思。
在昨天刚刚给未来这个词创造出更多幻想的两个人固执地否认着突然降临的“现实”。
林月白知道自己对周圆的感情在某些方面可以说得上是病态的。
那天晚上的雨很大。周圆出现了,很莽撞地,与其说像一个英雄,不如说像一个热血笨蛋,不管不顾地把她从那个黑暗的,浓稠的房子里拉出来。
她在周圆身上看到了彩虹。
她永远不会让周圆身上的彩虹褪色,就算是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未来的周源也不行。
那时周源还在苦赶周圆的语文作业。周圆本来想说缓一天再写经历,赶作业要紧。
但周源并没有对林月白有明显敌意的话语做出任何反应,他的眼神越过周圆,与林月白对视,语气很正常,但莫名认真:
“今晚就可以完成。”像是在回答派给自己任务的上司。
周圆也是在这个时候真正认识到,周源真的是一个比自己大很多的成年人。
他不像自己和周围的同学一样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也不会因为身边的人突然与平日不一样的语气烦恼很久。
就连他自己都不满意自己啊。周圆看着他出神,没有人满意这个未来的他,包括他自己。
“看来要避开这个专业,应该不太适合我。”
“其实我的绩点排名还不错。”
周圆:“······”
“那怎么不保研?”周圆不甘示弱地补刀。
“在秋招就找到工作了。”
周圆的表情很精彩,周源也不知怎么就在她脸上读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就你那破工作还骄傲上了。
周源轻咳一声,看来自己在他们眼中非常失败。
“是个向米市的公司,只不过······”
周圆怜悯地把手搭在他肩上,因为两人身高的关系,她做得有些费力,以至于场面说不出来地滑稽。
“别说了,我懂。”
关注社会新闻的周圆老成地叹了口气,看来未来的自己不小心被人抓去当“黑奴”了,真是不成熟不理智。
周圆还拍了拍周源的肩,缓慢地点点头。
周源扭头,发现林月白往自己这个方向投来的鄙视目光,虽然没有精确聚焦,但也足够明显。
“······”
“我辞职了。”周源忍不住为自己挽尊。
“然后被车撞了。”
周圆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僵硬,她仿佛看到了对方印堂发黑,眉宇间的倒霉有了实质。
“月白,我觉得我们还需要转运。”
因为今天周圆是骑车来的,也就没和林月白一起去等公交车,两人便在校门口分手。
周源已经接受了坐周圆后座这一不可避免的事实,还一回生两回熟地找到了一个舒适的姿势。
周圆的书包上面有一个很搞怪的青蛙,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摆着。
晚上的路也并不安静,来来往往都是下班的大人和回家的学生。两群人像两块差别很大的拼图,在每个红绿灯前被完美地拼在一起。
他们都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他”,自己未来是“他”。
在红绿灯之后分别,在几年后相遇。
周源的内心很平静。
是愉悦的,有回声的平静。
“周源,你在哪里发生的车祸啊?”周圆发现自己竟然忘记了最重要的事。
“向米市人民医院前。”
红灯。
“你去医院做什么?”看来向米和自己八字不合,周圆在心里下断论。
“记不清了。”
眼前的少女在这句话之后回头看他,自上而下的,神情很严肃,眉头少见地皱起,常笑着的嘴角抿紧,酒窝都消失了。
“如果你想起来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不是我出事,那医院里的就一定是我身边的人······”
周圆没有说出她脑子里各种可怕的猜测,改变未来,看来不仅是关乎自己,还关乎自己身边的人。
她不会失败的。
“你再想想有没有其他忽略掉的东西,能想到多少就算多少。”
“好。”
绿灯。
一路无话。
“周源,你说,如果我也在二十四岁出了场车祸,会不会也回到过去见到以前的你。”周圆把车停好,说话轻飘飘的。
自行车停车的地方没有专门的灯,只有不远处的一盏路灯疲惫地照着,周圆的脸藏在黑暗里。
当她的未来里牵扯到她爱的人,周圆紧张了。
她能够接受自己只是变得平凡普通,说要改变未来时也更多是出于不甘和倔强,出于周源和林月白的不满意。
她把这场改变当成零成本的游戏二周目。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感到害怕,她怕自己有所疏忽,怕自己不够谨慎,怕自己走错哪怕一步。
怕因为自己,身边的人仍然受到伤害。
在乱成麻的脑子里,周圆最后没头没脑地挑选出这样一个问题。
她整个人都蔫了。平日里在黑暗中都能够感觉到明亮的双眼没有了光泽,充满活力的马尾此时听话地耷拉下来,一边的书包肩带快要滑落。
周源觉得,好像她身上的每个物件都在陪她一起不开心,包括那只奇怪的青蛙。
她的快乐很热烈,沮丧很纯粹。
彩虹也需要水汽和阳光,超人也需要充电和鼓励。
周源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句话。
他踏进了周圆脚下被路灯拉得很长的影子,自然地接过她背上的书包。
周圆诧异地抬头,周源发现,她的刘海乱了,下面的那双眼睛有水光。
“那我们一定会玩的很好,”周源眼神游移,不去与她对视,“因为我一定不会对来自未来的你失望。”
“周圆,你说过的,活着就好。”
所以,不要对自己要求那么苛刻,我会帮你。
也是帮我自己。
“你不是说今晚要把所有的衣服试一遍吗?再不回去就没有时间了。”
周圆没由来地大笑起来,笑得很夸张,笑得直接蹲到了地上,笑得整个车棚都听得见了。
“你哄人的水平好差。”怎么可以直接用我的话来哄我。
最后那个书包还是周圆自己背上楼的,她说被人看见可要把她当妖怪了。
看着周圆重新恢复活力蹦蹦跳跳地上楼,被落在后面的周源终于知道一直以来的怪异感是什么了——
他好像在吃一种很新的软饭。
家里没有人,刘雅晴在餐桌上留了便签,她工作的日报社突然安排她去外地做采访,会出差大概一个星期,因为任务来得突然,她就没来得及通知周圆。
也正是因为刘雅晴的工作,周圆很小就接触到了杂志和报纸,她那偶尔会犯的文青病也是这样养起来的。
而周正下班的时间又很晚,每次回来就累得倒头就睡,和周圆在家里相处的时间还比不上在学校两人偶尔吃顿饭。
也就是说,周圆将会获得一周的“完全自由”。
周圆暗自松了口气,她暂时还没有想好怎么跟父母坦白周源的存在。
这就像青春期少女的一个小秘密,她想要在爸妈面前保持神秘。
周圆没忘记周源的洗澡要求。她打了满满一桶热水,再轻轻地用指尖试水温,这样,整桶水就可以算作“属于她的”了。
周源无力地看着周圆忙来忙去,那种吃软饭的感觉越来越深,好几次他不自主地想上前帮忙,但只会收获周圆一个嫌弃他多管闲事的眼神。
废话,周源又碰不到,但她又能碰到周源,看着周源挡着她干活她就烦躁。
“你的水电费会翻三倍。”周圆不是白干活的,“我是很昂贵的劳动力。”
不过后来周圆把家中常用的东西都贴上了她的名字,勉强能够让周源在家里自食其力了。
“这简直像是三流网文作家用脚想出来的设定。”周圆吐槽。
那天晚上他们还是熬夜了。
等周正彻底睡着之后,周源被赶到了客厅,而周圆就在房间里一件件试她的便服,从夏天试到冬天,从帽子试到围巾。
每试一件她就出来看周源的变化,很神奇的是,无论周圆穿什么,周源身上就会出现相类似的男款。
周圆玩得不亦乐乎。
周源一直站着,生无可恋。
他们熟悉地过于快了,才相处了一天,却好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
完全相同的习惯,不用说就能懂的默契,让他们就像红绿灯下的那两块拼图,一旦见到彼此,就很轻易地拼接起来。
他们第二天又是踩点到的教室,不过这次两个人都睡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