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夏中,芳菲落尽。
高悬的晴日照在恢弘的洛阳城上方,映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当世崇好佛法,因此这座城中伽蓝甚众,少说有一千余数。大大小小的佛寺如棋子般散布在伊洛之间,城郭内外,多得难以例举。
但在千余寺庙中,最豪华、最为雄壮的一座,毫无疑问是位于内城西南方位的永宁寺。
因着太后寿辰将近,永宁寺中比寻常时候更显得繁忙,新筑的九层浮屠挂起了高高的金铎,檐角铎铃的碎响,合着颂念经文的声音,于香火气息中荡开飘渺的禅意。
仿佛与寺内的情形相照,门前的十二经幢也已早早立起,往来听高僧开坛讲经的信众更是络绎不绝。
傅苒掀开马车的垂帘,有些惊叹于这幕繁华的景象。
不过她倒并不是因为拜佛或者凑热闹才来的,而是为了想办法到佛寺里借机“偶遇”女主。
因为根据原著,在太后生辰日的前一段时日,女主苏琼月就已经到永宁寺小住,每天亲手抄经供奉,诚心为姑母祈福。
虽然这种跟着女主轨迹出现的策略,听起来就像在养成游戏里刷某个随机人物的好感一样。但也没办法,要是不主动出击,她根本和苏琼月见不着几面。
“快进来吧,外头太晒了。”
刘夫人关怀地出声唤了她一句,傅苒这才回过神来,加快脚步走进了佛塔后方的殿宇里。
她上次虽然有点扭伤,不过这么久之后早就好全了,所以今天才能和刘夫人出门。
只不过想到导致受伤的罪魁祸首,她忍不住在心里悄悄把晏绝诅咒了一遍,并决定以后见到他都有多远离多远。
话说回来,刘夫人带她来这里的名义上和女主一样,都是为了给太后祈福。
眼前的这座殿离讲经的地方较远,加上九层浮屠尚未开放,所以稍显安静,唯有两位眉目谦和的法师在垂首诵念经文。
殿中,知客僧已将一盏莲花形态的瓷灯捧到了刘夫人面前,恭谨道:“请檀越奉灯。”
刘夫人仿佛习以为常,轻轻接过,便将五色交织的芯线浸入油中,执香引燃。这盏灯被悉心呈奉于佛像之前,然后她跪坐在了蒲团上,极为虔诚地行了三跪三叩之礼,口中念诵出庄严的祈福文。
拜礼结束,刘夫人阖目长跪,仿佛在心中默默发愿,最后才郑重一叩首:“……信女东郡公夫人刘氏昭儿,谨以明灯奉施三宝,愿太后圣寿等须弥,慈光遍河洛。”
傅苒虽然借了个名头,可实际上对该怎么做一窍不通,所以没有贸然干扰,只是跪坐在旁边有样学样地参拜。
但她也认认真真地闭眼合十,心想要是祈福真能有用也不错。
毕竟女主后来的种种际遇,确实很大程度上和原著里太后的崩逝脱不开关系。
如今皇太后在世,苏家固然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候,可是举凡外戚,尤其是像苏家这种得势的外戚,一旦失去了宫廷中的支柱,多半会难逃被清算的命运。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女主也不能幸免于这个规律。
然而人有生老病死,求诸神佛,说到底只是获得一点心理安慰罢了。
等奉灯结束,她自觉地起身过去把跪太久的刘夫人搀扶起来,刘夫人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想必也累了吧,难为你愿意陪我来。”
虽然她目的不纯吧,但希望太后平安的心情倒是绝对真情实感的。
所以傅苒毫不心虚地采用了高情商版回复:“因为太后陛下推行新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天下也有了太平景象,我虽然过去生活在边地,但亦有所感,为太后祈福是应当做的。”
这话当然不能说完全没有夸大的成分,但□□成还是真实的。
按书里写的,太后摄政的这些年政局始终比较稳定,没有延续先帝时期的穷兵黩武,减少了频繁消耗的战事,加上任用能臣,轻徭薄赋,说是成功的治理并不为过。
刘夫人仿佛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一番话,微怔之后,便流露出欣赏的目光。
“你能有这份心,这般见地,便已经是不容易了。”
或许是来到此处触动心事,刘夫人也就没有松手,继续由傅苒扶着迈下台阶,神色中浮现了几分悠远的感慨。
“我与太后少年相识,当初我任女侍中时,随她同来礼佛,那时这里的浮屠还只有七层。白驹过隙,如今连永宁寺都已然大不相同了。”
谈及旧事,她忍不住一声轻叹,仰头望向高高在上的九层佛塔。
身后,低沉的颂经声依然交织于大殿中,久久回荡。在彩绘的壁画间,佛像慈悲的面容之下,长明灯微弱的火焰无声摇曳。
……
丝丝缕缕的薄烟从鎏金博山炉中袅袅升起,让静谧的禅室中染上几分清幽的檀香气息。
绢帛上仿佛也沾了香气,烛光映照着经文的字句。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然不息。”
苏琼月对《妙法莲华经》早已熟稔于心,但下笔誊抄,依然没有丝毫不耐烦。
太后一直潜心信佛,或者说,后宫中的女子,少有完全不信的。在那样的环境下,人总是会不知不觉地寻求某些精神寄托,而信佛不论如何又比招惹巫蛊要好得多。所以,苏琼月深受此影响,对于佛法也算是颇有了解。
但说来也奇怪,同样在太后宫中长大的晏绝却不是这样。
他对佛法始终兴致索然,也只有和她聊天时才少有地愿意表现出认真倾听的样子。
“我今晨听善慈尼师讲解经文,说的是法华经中的普门品。她提起自己所见过的信徒,家中独生子叛逆妄为,那信徒一气之下对他加以鞭笞,结果独生子离家出走时在道上为马车所撞伤,尽管家中拼命寻请名医,最后却还是离世了,多么可惜可叹。”
苏琼月抄完本品,松了松泛酸的手腕感慨:“这父亲正是困于嗔恚,才致使可解的争执无法挽救,若是有如观世音的慈悲心化解,又何至于堕入无边苦海。善慈尼师道,大慈悲为室,柔和忍辱衣,诚哉此言。”
晏绝静静凝视着她,却轻声说:“阿姊忘了吗?我小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
“回想起来,我第一次见到阿姊,还是因为犯错被母后打了板子,闭门思过的时候……阿姊来给我送饭和伤药。”
他的视线落在苏琼月的脸上,又仿佛是越过了她,望进尘灰尽处的空茫之中,“那时候我见到阿姊,又何尝不是如同溺难者得见观音一般。”
苏琼月原本只是无心提及,听到他这样说,也随着想了想当时的事,回忆却实在已然模糊:“……是吗?我都记得不太清楚了。”
但她怕晏绝心中还介意曾经的责罚,又劝解道:“姑母虽然以前对你严厉了些,可一定是为了你好才这样做的,她只是看起来难以亲近,其实也是心软的,说不定,正是姑母叫我去给你送东西的呢?”
当年她才进宫之时,姑母就已经被奉为了太后,临朝听政,大权在握。即便是年幼的皇帝犯了错,在姑母那里也免不了责打,而六七岁往上的晏绝,至少在她的印象里,受过的惩处甚至比皇帝还要更多得多。
仅她所知的那一部分里,板杖,或者禁闭,也都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不过姑母素性明严,每次罚人都一定有明确的理由。苏琼月最初也有些心惊胆战,渐渐便开始自我习惯,反正只要循规蹈矩,不越雷池,惩戒通常就不会落到她的头上。
诚然,这其中,不免也有太后对于她这个侄女态度更宽松的原因。但这么多年里,她对于姑母都从来只有诚心信服,即使有时处罚过分苛刻了些,在她看来也是为了教养的缘故,应当去理解姑母的苦心。
她合上经卷,不再去想这些早就尘封的过往,只是温驯地低着头为姑母无声祈祷。
晏绝看着轻烟中少女虔诚的面容,刹那间竟然有些出神。
美丽而隐忍,软弱又顺从。
和他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影子……是如此相似。
他垂下眼,轻轻道:“阿姊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