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赶回通政司,看到那具焦尸时,心里升腾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抓起扑在焦尸旁哀嚎的小顺子,沉声问:“你说这是谁?”
小顺子双唇哆嗦着,语声带上了几分哽咽:“福瑞公公担心殿下,前来相救,谁知竟深陷火场...”
齐询再也听不下去,看着那焦炭一般的尸体,不敢相信那就是几个时辰之前服侍他喝药的人。转眼之间,阴阳两隔,命运竟然对他残酷如斯。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儿时相伴的场景,那些鲜活的画面仿佛就在昨日,可是那时陪伴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齐询蓦地弯下身子,捂住了疼得快要炸开的头。他接连失去了舒颜和福瑞,看着真心待他的人一个个离开,心怎能不痛?
烧焦的皮肉味钻入他的鼻腔,他再也忍耐不住,俯下身干呕着,喉间却只涌出带着铁锈味的哽咽。
“殿下节哀。”小顺子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句福瑞常说的劝诫,终究再也不能从他口中听到了。
齐烜几次派人召见齐询,想要问一问火灾发生的原因,可是真见到了宛如泥塑木雕的儿子,又什么都没有说,命人带他回去休息了。
齐询就那样不言不动地任由小顺子给自己擦脸更衣,送他上床就寝。铜漏声滴滴答答碾过三更,他盯着窗外的月色,恍惚间好像又听见了福瑞在外值夜时的鼾声。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因为梦境太过真实,仿佛福瑞还在他身边一样。
街上,冲天的火光惊起了火场附近的居民,他们披着衣服出门相互打听,也无人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见火势得到遏制,烧不到自家的房子,他们也就回屋继续睡了。
人群散尽,现在只有打更的老头一个人慢慢地走着,一边敲铜锣一边喊:“小心火烛!”
眼角余光间,他仿佛看见一个人在身侧匆匆走了过去,定睛一看,却又什么也没看见。
他揉了揉眼睛,环顾四周,还是一无所获。
“听说通政司火灾死了个人,他不会这么快就回来了吧?”老头喃喃自语着,身上顿时汗毛直立,快走几步离开了。
见老头离开,躲在巷子里的人探出头,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靖国公府门前,轻叩了三声。
门“吱呀”一声打开,那人闪身进去,脱下了兜帽,赫然竟是刚刚死在火灾中的福瑞。
给他开门的慧舟打了个哈欠,缓缓道:“姑娘等你好久了,快跟我来。”
令仪此时正坐在桌前,看着跳跃的烛光,眼前浮现出前世的场景。
那时檀儿为了给姐姐报仇,被齐谌收入麾下,化名徐全顺,送进了已和齐询成婚的王府。为了让他证明自己的忠心,皇后也是这样让他杀掉福瑞的。
小顺子虽然侍奉不久,但因受过齐谌的调教,嘴甜会奉承人,因此得了福瑞的真传,对齐询所有生活习惯都了如指掌。齐询用得顺手,便让他做了身边的掌事太监。
当时齐询自请到钦天监学习,暗中调查苏家。但因他陷入秋闱受贿案的丑闻,无缘进入通政司,软磨硬泡了好久,才得以偷偷进入仓库查阅档案。
那场火灾烧毁了他搜集到的所有证物,他失去了陪伴多年的亲信,又因为未经齐烜允许进入通政司被罚,连准许他进去的官员也一并受了牵连,他又消沉了好一阵子。
福瑞向她行了一礼,不安地问:“这事不让殿下知道,是不是不太好?”
令仪淡淡道:“如果提前告诉他,他的表现决不会如此逼真。等你离京,我会让小顺子跟他说的。”
福瑞瞪大了眼睛:“姑娘让奴才去哪里?”
令仪沉吟道:“皇上先前加重了严家的刑罚,严敏被发配到岭南为奴。她性格刚烈,不能为齐谌所用。齐谌一定会对他下手,你要帮我找到她。”
福瑞踌躇着问:“严家是因为诗案事发才沦落至此的,奴才去找严小姐,万一她反过来对付咱们怎么办?”
令仪笃定地回答:“除了咱们,再没有能帮到她的人了。她就算恨,也知道孰轻孰重的。”
福瑞点头应了,当夜住在了程家。次日一早,令仪把他乔装改扮一番,送出了城。
烧毁的书房平时是官员议事、查看文书的地方,因离仓库有一段距离,并没有波及那些宝贵的资料。即使如此,书房里存放的书籍和文书也全毁了。
天光照彻了明华宫的每一个角落,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隐隐哭声把齐询吵醒了。
“福瑞,是谁在哭?”话刚出口,他猛地睁开眼,眼角湿润的感觉提醒他,福瑞已经不在了。
小顺子见他醒了,忙进来伺候。水盆中倒映出齐询憔悴的模样,他看得出神,竟忘了伸出手。
“殿下,皇上特许您今日不用去上朝,现在朝会已经散了,皇上正在书房等着您呢。”
齐询定了定神,伸手洗了两把脸。他正准备用盐水漱口,动作忽地顿住:“你昨天晚上去通政司送饭的时候,是不是带去了两根蜡烛?”
小顺子神色一顿,连忙摇头否认:“那蜡烛本来就在通政司里,奴才为什么要随身带着那东西?”
昨夜通政司的蜡烛将将燃尽,小顺子就来了,新蜡烛还是小顺子帮他换上的。没过多久,火灾就发生了,他很难不多想。
“是吗?可是那根蜡烛和通政司常用的蜡烛样式不太一样啊。”
小顺子脸上一片茫然之色:“通政司的用物都是大人们去户部支取的,殿下如果怀疑,可以去看支领簿册,奴才当时确实没有注意到样式的问题。”
看他满脸无辜的样子,齐询也不忍心再追究了。一个十七岁、进宫没多久的少年,再怎么会演戏,恐怕也装不了这么逼真。
何况他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小顺子是福瑞最得意的徒弟,他也应该相信小顺子才是。
在小顺子的服侍下,齐询穿好衣服就出门了。小顺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眉间展露出一抹焦急的神色。
到底令仪什么时候才能让他跟齐询说实话,而齐询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御书房内静得仿佛只能听见滴漏的声音,齐询弯身请了安,齐烜便把刑部的火灾现场记录递给了他:“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齐询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在看到福瑞的验尸记录时,眼睛涨得酸痛,赶紧转开了目光:“一定是人为纵火,桌子是起火点,残留的暗红色物质就是案子的关键。”
“朕听皇后说,你昨晚歇在通政司了。起火的时候,你在哪里?”
齐烜这句话,分明是在怀疑齐询了。
齐询掩去眼中的伤痛之色,语气云淡风轻,像是毫不在意一般:“有人在外窥探,儿臣去追他了。”
“有人给你作证吗?”
齐询神色一黯:“只有儿臣宫里的小顺子。请父皇相信儿臣,福瑞就死在这场火灾中,儿臣是最不愿见到这种惨剧的。”
齐烜叹了口气:“既然小顺子是你宫里的人,就相当于没有证人了。朕知道你想自证清白,可是保险起见,这事你就不能插手了。至于福瑞,那也证明不了什么。”
齐询黯淡下去的眼神在听到他下一句话时又燃起了光芒:“这件事先不提,一月之期就要到了,上次通政司的案子你查出来了吗?”
齐询从怀中取出证物,恭声道:“儿臣想请苏沅苏大人来与儿臣对质。”
齐烜挑眉看着儿子笃定的模样,震惊中带着一丝赞许。他剑指苏家,身后是万丈悬崖。万一失败,他便不能翻身。
“传苏沅!”
当苏沅踏进御书房时,嘴角的嘲弄都不屑于藏了。行过礼,他便转头看向齐询,一脸“我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的神情。
“二十三年前,端敬贵妃有孕,苏家便开始构陷儿臣的计划。苏沅大人用天象迷惑皇上,苏澄大人则扣下了各地向朝廷请求赈灾的折子,准备在儿臣出生后一齐递上。”
齐烜瞪大了眼睛,眸中充满震惊之色。他一瞥苏沅,见对方也藏不住眼底的惊讶,便一言不发,静静等待齐询的下文。
齐询奉上证物:“这年一月十日,苏大人又观测到了‘客星出东方,昼见如太白,芒角四射’的异象,可是根据万年历所载,这天是阴天,苏大人是怎么观测到的?”
苏沅神色微动:“当年臣观测时确有薄云,但客星非常明亮,光芒足可穿透云层,所以不在话下。”
“可是之前苏大人不是还在奏折中说,阴云密布是不能观测到天象的吗?难道七星连珠不够亮,钦天监理应看不到?”
苏沅眼中的慌乱一闪而逝:“七星连珠指的是星星的排列状态,而非亮度,当然不能一概而论。”
齐询嘴角翘起:“所以苏大人确信,当时在阴天确实观测到了档案所记载的天象,是吗?”
“当然,微臣从来没有在这种事上做过假。”
“苏大人对当年的事记得还真是够清楚呢。”齐询把万年历抛在苏沅脚下,“那就请大人看看吧。”
苏沅翻开万年历,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原来里面根本没有任何与天气相关的记录。
他怒目瞪着齐询:“你诈我?”
齐询微微一笑:“你不承认不要紧,令兄苏澄苏大人的证人和证物本宫可是都有。表面上本宫一直在研究钦天监的事,其实苏澄苏大人的罪状可是桩桩件件都没落下。”
他转过身面对齐烜,拱手启奏:“请皇上提审黑虎山军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