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于主座之上的妇人,年纪大概四五十,她穿着中原形制的狐裘,梳着垂髻,戴着玉簪,很中原的打扮,看长相也很明显的是中原人。
叶清欢突然想起来了,先前听姜望舒兄妹说过北狄的事情,二十年多年前,北狄大举入侵,大晟奋起反抗,大胜了一场关键的战役。但当时的皇帝因为北方战事外加国内的水患瘟疫等事频发,操劳过度,最终驾崩。现任皇帝仓促登基,大局不稳。因急于与北狄和解,他便将先帝的亲妹妹鲁阳长公主送去了和亲,如今生死未卜。
难道这位便是……
叶清欢试探着行礼道:“叶青参见鲁阳长公主?”
妇人一怔,而后笑道:“平身吧。我已经很久没听到过这个称呼了。”
!!!!????
还真是!?
那她为什么要派人刺杀云晖??
和亲公主何苦为难和亲公主!?
鲁阳公主将叶清欢惊讶的表情看在眼里,知道程靖其实并未对她提到过自己的身份封号,这声称呼是她入账那一瞬间推断出来的,于是不由得对着程靖笑道:“事情没办成,还抓了个这么机灵的小姑娘回来,程大侠这是个什么安排?”
这下轮到程靖震惊了。鲁阳公主一眼能看出来许多事情,这点他已经习惯了。所以对于他还没开口对方就知道自己事情没办妥,他倒是一点不惊讶。他惊讶的是,这个叶少侠,居然是个女子??
鲁阳公主又是一笑:“你果然没看出来。这小姑娘与你们几个大男人同住一个帐篷多少不方便,不如就搬进来我的帐中吧。”她又对叶清欢道:“叶姑娘意下如何?”
她这显然是不放心大大咧咧的程靖,想要将叶清欢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亲自看着。所以虽是询问,其实并没有“不”这个选项。住进来进可擒贼擒王,退可一线吃瓜,叶清欢本来也没打算拒绝,叶清欢拱手道:“叶青谢过殿下!”
鲁阳公主点头一笑,看着甚是和蔼。
从骨相上看,公主年轻时应该也是个大美人,只是北狄风霜侵蚀,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很深的痕迹。
叶清欢在长安时,也见过一些与她同龄的贵妇,其中保养得当的,看着甚至不到三十,鲁阳公主像是比她们长了一辈。
但她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让你不会过多在意她的容貌年龄。那种气质,叶清欢出使前,曾在老皇帝身上看到过。二人眉眼、性格、为人处事的风格都是两模两样,这气质并非来源于血缘,而来源于他们所处的万人之上的位置,那是无上的权利给持有它的人带来的独特的自信。
叶清欢立马让系统检索了相关的文书,证实了,北狄的现任单于,正是鲁阳公主之子,阿尔泰。
此外,北狄的很多命令其实都是直接以她本人的名义发出来的,也就是说,她在北狄是个有实权的太后。
但如果大晟和亲公主已经在北狄很有话语权,为何两国关系还越发紧张?为何中原对北狄的了解也十分有限?
难道是因为私仇?
叶清欢看着帐内半北狄半大晟的软装风格,又想起公主心腹的徒弟起名“关山月”,可以确定,公主对大晟肯定是很有感情的。
那问题,肯定出在了老皇帝身上。
且以姜望舒先前对老皇帝的态度,以及这段时间来叶清欢的亲身经历来看,猫嫌狗不待见的老皇帝肯定全责。
程靖之前说北狄人肯定能看出来和亲公主是真是假,北狄人看不看得出来不一定,但这位真公主肯定能看出来!!
她都不需要派杀手,只要拆穿云晖的身份就足够破坏和亲了。也就是说,如果不把鲁阳公主破坏和亲的动机搞清楚,就算使团平安把云晖送达也是白搭。
鲁阳公主示意二人坐下,侍女给他们上了牛乳茶和点心。看来这次谒见不是进来寒暄两句就完事了,还有的聊了。
程靖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略地汇报给了公主,并表明他还会再回去的,下次一定行。
鲁阳公主喝了口牛乳茶,笑道:“倒也不急。”又对叶清欢道:“这牛乳茶叶姑娘可喝得惯?”
叶清欢抿了一口,是咸的,里面还有什么肉丁炒米之类的七七八八的东西,第一口喝感觉味道略怪,再喝一口,还是很怪,再喝一口,好像有点儿品出来味儿了。
叶清欢点点头:“虽味道有些奇特,适应了倒还好。”
鲁阳公主笑了笑:“姑娘的说法,倒像极了我这二十年。”她长叹一声,轻声道:“不适应的都埋在土里,连坟冢也没有了。”
叶清欢先前就对和亲公主这个群体,一半敬佩一半怜悯。一个女人能换来几年或者十几年的和平,确实是笔划算的买卖,但对于被推出去的公主来说,是亲友永别,背井离乡,运气好的,于风沙中熬过一年又一年,运气不好的,几年就玉殒香消,客死他乡。
叶清欢不由得举起手中的牛乳茶:“这杯以茶代酒,叶青代大晟子民敬公主殿下!”而后一饮而尽。
鲁阳公主哈哈一笑,道:“以茶代酒如何痛快,我这里有北狄名酒,叶姑娘定是没喝过的。”
叶清欢并未拒绝,碗中的牛乳茶便被清冽的白酒所替代。
鲁阳公主将白酒朝着叶清欢一举,而后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公主不愧在北狄生活了二十年,动作豪迈,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叶清欢感情到了,也跟着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从口腔到喉咙一直烧到胃里,火辣辣的痛,酒气从上颚直通天灵盖。叶清欢又要了碗牛乳茶,一饮而尽。烧灼感压下去了,脑子却一点点地糊了起来。
叶清欢此前喝过的度数最高的酒,是RIO。没想到烈酒这么上头。
鲁阳公主见她如此,笑道:“叶姑娘也是性情中人。”
她望着酒中倒映出来的自己,感慨万千:“想起来,我年轻时,也曾与密友饮茶作诗……不那些昔日旧友如今怎样了。”
叶清欢脸颊微红,有些大舌头地道:“热么多年,公汝都没与她们通过信吗?”
鲁阳公主叹道:“我写过,都石沉大海了。想来两国迅速交恶,通信也被禁了。我曾派人去北狄打探消息,都没再回来过。”
叶清欢想起来了,大晟对于北狄人确实十分防范,一直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态度,甚至思陵被盗案查清楚之前,姜朔他们还曾还怀疑过她是北狄探子。
叶清欢道:“公汝想ri道哪些人呢?说不定我听说过。”
鲁阳公主问了好几个名字,叶清欢都没有印象。毕竟她在长安也没待多久,而且公主的旧友大都已嫁作人妇,成为了某某夫人,光听名字,一时很难与本人联系起来。
直到其中一个周姓女子,叶清欢有了点印象。她用有些糊糊的脑子想了想,是先皇后的名字。
叶清欢有些抱歉道:“这位周蕙后来当上了皇后,不过已经于三年前仙逝了。”
鲁阳公主闻言一怔,手中的酒撒出来几滴,眼眶也逐渐泛红。半晌,她长叹一声,苦笑道:“没想到,她竟比我走得早。不过她看似柔顺,实则刚强,所托非人,心中难免郁结。”她说罢将一杯牛乳茶撒在了地上,“阿蕙不喝酒,便以茶代酒吧。”
叶清欢见她神伤,安慰道:“但她的儿子如今是大晟太子。太子殿下此番带领使团出使北狄,到时公主殿下与他自会相见,就当是见过故人了。”一方面是安慰,另一方面,也希望她能念在太子是旧友之子的份上,对他和使团手下留情。
鲁阳公主果然对太子提起了兴趣,问了许多相关的事情。都是些个人生活相关的,也没什么机密信息,叶清欢便一一都细说了。
有时公主会慈爱一笑,有时又不由得感叹:“他这性子,是随了他母亲的。”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贵为太子,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出使北狄,可见他处境艰难。若我仍在长安,定不会让他陷入如此境地。”
她恨恨地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又长呼了一口气,仿佛想要将胸中浊气吐尽。
叶清欢试探道:“陛下当年将殿下送来和亲,殿下可怨陛下?”
鲁阳公主一笑,道:“我既享大晟子民供奉,自当为社稷分忧,何来怨怼?”
叶清欢又道:“当年大晟赢了关键一战,若能乘胜追击,或许不会落到需要和亲的境地。”
鲁阳公主道:“或许吧。只是木已成舟,想这些无甚用处,只会平添烦恼。”
叶清欢又问道:“既然如此,那殿下为何要派黑衣人刺杀和亲公主?”
鲁阳公主道:“你只需知道,我做的事情,也是出于大晟的利益,对太子也有利,便可以。”
“那殿下可还会再派人袭击使团?”
鲁阳公主一笑,道:“不会了。你大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