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蓉被人摇醒,带到张子奕面前时,半空中已是弯月高悬。
她人还是混沌的,虽记得白日里的事,脑中如蒙着层雾,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来应对。
步入满室檀香的佛堂前,狠狠大了个喷嚏,人才清醒些。
燃着一排排长明灯的佛堂之中,正中坐落着鎏金的大佛,佛面似男又似女,慈悲地俯瞰向下。
佛前张子奕独自个跪在佛像面前,手中佛珠滚动,口中念念有词。
“太后娘娘千岁。”苏蓉走近了些,下跪行礼。
略等了片刻。
张子奕停下口中的经文,盘腿坐于蒲团上:“才多些日子没见,就与哀家这样生疏了?”
葳蕤跳动的丛丛烛光下,她的面容一如金佛般不动如山,慈祥和瑞。
“来,”她拍拍身侧的蒲团“陪舅母说说话。”
苏蓉自幼来往于宫闱,张子奕对她又格外亲厚,她是母亲遗留在世界的痕迹。
而她与娘亲遭人迫害,死的悄无声息,又想自己不能为母报仇,心里不由紧一阵疼一阵,鼻子发酸:“舅母。”
“好孩子,”张子奕摸着她的头,如沈月兰一般在抚弄着她的头顶“是舅母对不起你,叫苏卿害了你。”
苏蓉满腔疑惑,忍着心痛从她腿上抬起头,认真道:“四妹妹虽话少了些,但人极好,舅母莫因旁人的谗言就误解了她。”
“傻孩子,”张子奕脸上的悲悯比神佛的神像还要浓厚,声音如叹如怨,瞧着苏蓉就如瞧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婴孩“若不是她暗中使坏,那个皇后之位就是你的。”
苏蓉垂头,躲避着不让张子奕看见自己脸上的厌烦。
但她稚拙的反应全被张子奕看个清楚,她从袖口里抽出手帕,指尖捻着摁在眼角,悲声哀婉着的腔调:“若你在这个位置上,你母亲也不至于被她害死。”
这番话无疑实在伤口上撒盐。若她当真嫁给沈穆庭,是否就能避免母亲的死亡?苏蓉将头埋得更深。
不禁疑虑,钟易川与舅母两人都就幕后凶手指向四妹妹,难不成是真的?
在张子奕面前,苏蓉向来是毫无隐瞒,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就流出受伤不愿相信的表情。
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张子奕面前宝相花纹,眼珠子小幅度的左右转动着。
张子奕见她这般,就知已成了三分,鼻子轻轻抽动一下,哀声说:“也是舅母没用,今日才知晓你母亲……”她哽咽了下“已经去了。”
苏蓉抬头,望着张子奕的脸,眼圈睁地更大。
这般模样落在张子奕眼里,便是被这个噩耗砸晕了神。
张子奕用帕子反复摁着眼角,烛光照应的边缘里,并不能分清她的帕子上是否被泪水沾湿。
“你娘亲的头上被打出了个血窟窿,”张子奕双手拢住苏蓉放在她腿上的手,略探下身子,饱满硕大的发髻前一张保养得宜的面容伸过来“蓉儿,你与苏卿相熟,可知道那是何物?”
可是,娘亲自裁那一日,舅母你不是已经派人去查探了?
寒意自脚底窜上来,苏蓉的嘴唇抖了下,这句话被她藏在嘴边。
眼睛愣愣地看着张子奕,好似今儿才看清她的模样,一眨不眨。
好半晌,在张子奕迫切的目光中,木偶般僵着脖子摇摇头。
舅母明明早就知道,她明明早就知道娘亲身死皇陵,皇陵里的小内侍也都说了,她明明遣人去问过,可为何说谎?为何说今天才知道?
她不敢说话,魂魄好似游离在身躯之外,茫然无措。
张子奕看她迟缓呆滞,只当苏蓉乍闻此消息,被吓傻了。
心中一面想着果真是个蠢的,若苏卿也如这样也就好办事;一面用哄孩子的语气,伸手握着她的脸颊:“蓉儿不怕,舅母会保护你。你再仔细想想,苏卿是不是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藏着?”
苏蓉终于动了,她的睫毛在眼前抖了下,接着缓慢地眨动一下,最后缓慢而坚定的摇头,声音轻的听不见:“不知道。”
张子奕也眨了下眼睛,失望与恼怒流星般在眼皮垂下的一瞬消失,更多更浓的同情覆盖在脸上,淤泥般自眼眶中往外流:“傻孩子,她下一个,要谋害的就是你了!”
“为什么?”她的声音还是很轻,是胸腔里最后一口残气,表情也还是呆呆的,目光空落落的放在张子奕的脸上。
“她恨你啊!”宽阔高耸的穹庐之下,佛祖的注视中,张子奕的眼睛里闪动着高香燃烧时的红点,这一点红藏在墨一样的黑眼珠里,疯狂灼人“梦里被查抄就是为了陷害你父亲母亲!不止你父母,就连你的兄弟她也不放过。”
“今早春闱放榜,哀家才知她竟将你二哥的名字给抹去了!她这是要断了你家的仕途啊!”
这些话从苏蓉的耳朵边飘过,只留下残尸。她混混地想着,如果苏卿真怎么样想,为何又让她爹爹坐上户部的位置?
“蓉儿,”张子奕握住她的肩膀,香烛缭绕里,她的两颗眼珠似乎也化成猩红的火点“你要赶紧查处她背地里的手段,为你娘报仇。”
苏蓉的心还痛着,被一个个字一刀刀剜着,肉被绞成碎末,血水乌七八糟地滚得到处都是。但它还没死,它还在张子奕的手中,口舌里翻动的蛊惑里,一点点被碾层灰败的粉。
“我要怎么查?”
苏蓉捧着微弱的希望,舅母或许就是弄错了,她只是担心自己。
“皇帝身边还缺个可心的人。”张子奕微笑着慈爱地抚摸着她的脸“趁苏卿还不敢跟你撕破脸,你去她身后侍候。一来可以日日看见皇帝,你与皇帝自幼相识,他待你的情谊定要比她重;二来,你在她身边近身侍候着,还可以探听她的秘密,岂不两全?”
香线逶迤,宝相之前供奉着一鼎香炉,猩红的火珠缓慢移动,大殿之中萦绕着香火独特的气味。
苏蓉看着张子奕,她慈眉善目的面容忽然幻化出数个重影,她背后高大的佛像也幻化出数个重影。
头晕脑胀中,苏蓉看见她要和后面那个泥胎的佛重叠到一起去。
“不……”她垂下头颅,硕大一颗泪珠砸下来,苏蓉不断地摇着头“我娘不会让我入宫。”
沈月兰宁愿受苏家的盘剥都跳开的火坑,如果她真的因此就进去了,她娘九泉之下也要难过地再死去一次。
“蓉儿!”张子奕的嗓音骤然尖锐,偏又压在舌头底下,她的眉毛也倒竖起来,顷刻变成疾言厉色的模样“你怎么这么任性!”
苏蓉仿佛被人迎面打了一耳光,带着眼里的残泪瞪圆眼睛看张子奕。
张子奕瞬时又放软了神态,柔声劝:“你莫任性,除了入宫,你还能如何为你娘亲复仇?”
苏蓉忽冷静下来,她这辈子的神思都未曾这样清明过:“真的别无他法吗?”
张子奕的脸冷硬如铁板:“进宫给皇帝生了孩子,就什么法子都有了。”
苏蓉仿佛被毒针扎了一下,四肢也跟着发麻。
她忽然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心跳都缓慢的要静止,苏蓉的脑子从未如此清明过:“多谢舅母,蓉儿明白了。”
“我现在就去找苏卿,求她留我在她身边侍候。”
以为鱼儿已经上钩,张子奕现出一丝真面目,阴沉着牵出一丝冷笑:“好孩子。”
不。
她娘亲就算被火铳抵在头上,也不会让她进宫,娘亲至死都在反抗,一辈子都在逃离后宫。
若是她娘亲还在,决不会同意她用这般法子给她报仇。
但是……除了利用自己的身体,她一个女子,她还能怎么做?
紧闭的朱门之外,宫娥一左一右的站在苏蓉身边,苏蓉身量娇小,夹在二人之间好似被挟持着提来此处。
“你们下去吧。”夜里的凉风扑面而来,将鬓边的碎发吹乱,拍在她的脸上。
得令送苏蓉到此处来找皇后的宫娥垂首毕恭毕敬,语气不容反驳:“姑娘进去后奴婢再走。”
门后的人影越来越近,来人拉开半扇殿门,高大的门扯出一条细缝,春香自里面滑出来,见是苏蓉,略打了一惊:“三姑娘。”
此处并不似佛堂里那样耀动着一排排,一树树,将整个大殿照得如白日般的香烛,从门缝里看去,沿路上的宫灯在幽深的黑暗里往里面延伸,一直伸展到最深处,一团朦胧的光里。
“皇后歇息了吗?”苏蓉小心问。
春香往后看一眼,对苏蓉说:“三姑娘在此稍候。”
进去通传后片刻便再从里面出来:“娘娘请您进去。”
沿着宫灯往里走,除春香外再没其他宫人。春香将她送到花罩外便站住,双手替苏蓉打起珠帘;“姑娘请。”
苏蓉探头往里看了一眼,绣着侍女图的落地屏风后可见一个人正坐在后面。
房里静地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苏蓉略颔首致谢,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绕过屏风,就看一团光里,苏卿身上披着明黄的龙袍,盘腿坐在塌上,专注地趴在炕几前,手中毛笔不住晃动着,宣纸上落下一行行小字。
光团之外,浓重到抹不去的黑在她背后浮动。
苏蓉站在屏风旁边,心里某处似受到牵引,肃穆地站着,一点儿声没发出。
直到苏卿抬头活动僵硬的肩膀,才看见不知站了多久的苏蓉。
她轻轻地惊呼一声:“把你给忘了。”
说着搁下笔:“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