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光照射进来,在浓厚的灰尘与黑暗里就成会混沌的灰色,弥散在窗内一小片空间。
房屋内外重新恢复寂静。
张子奕等了半晌,没听苏卿回答她的话,挑起眼角看去。
苏卿的脸上已不见半点笑,她忽冷峻着脸站起来,径直往外走去。
张子奕瞧着状况不对,从塌上起身:“你还没告诉哀家,杀死沈月兰的是什么?”
苏卿一把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说:“是你,是这个吃人制度。”
她快步下了石阶,张子奕愣愣框在房门里。
而后听见遥远的空气里传来苏卿训斥宫人的声音,那个双颊被扇得红肿的宫娥被她拉着手腕带走,脚步踩下翻时翻起的裙角就像凌厉的刀片。
王勉窥这场景,迟疑着进来朝张子奕讨吩咐:“太后娘娘,这……”
灰白的雾霭里,张子奕的脸色也像是灰白色,双眼泛着死色:“还剩几耳光?”
王勉醒了会儿子,才明白她问的是被苏卿带走的宫娥还剩几巴掌打完,即刻说:“还有十五掴!”
张子奕淡淡说:“你替她受了,成事不足的东西。”
苏卿带着小姑娘走过一个拐角,撞上早在此处候着的夏朝恩。
苏卿的步子又快又急,两人面贴面,险些碰到一起去。
二人一惊,苏卿往后退一步,后脚跟撞上墙根,人往后仰倒去,幸而夏朝恩手疾眼快,抓住她的腕子。
苏卿此时才看清来人。
夏朝恩快速垂下头,规矩行礼:“娘娘,陛下正四处找你。”
苏卿沉着脸,把手里的小姑娘递给他:“知道了,好好安顿她。”
待她进到殿内,夏朝恩从怀里掏出一袋碎银子给这宫娥:“做的不错。”
小姑娘接过钱袋,下意识要笑,扯住脸上的伤,又哎呦一声,抱手叩谢了多次,才揣着钱袋颠颠跑开。
榻上围着三四个大夫,还有几个在一边忙活。
苏卿走来,一行人行礼问安,让开位置让她看见塌上的沈穆庭,他还冒着虚汗,眉头紧锁着,双眼迷离,脸上还带着粉色,脖子下的皮肤好了许多,不若方才那样红的要滴血。
银针从头上手上到胸膛还有脚上都扎着,细细的随他的肌肉动作晃着银光。
“皇后……”
一边的太医忙摁住他:“陛下莫动。”
苏卿站在五步远的地方,问那大夫:“苏蓉去看了没有?”
太医垂首答:“已遣了孙、白二位女医师去探望。”
苏卿点头。
“苏三姑娘并无大碍,服下汤药小睡片刻即可,”那太医看苏卿的神色并无异样,迟疑着劝道“只是陛下……陛下自幼体虚,这般狼虎的药,娘娘还是莫要再用,恐伤及根本。”
苏卿并未争辩,她冷淡点头,看另一边的几人正除去沈穆庭身上的银针:“知道了,多谢。”
几人拱手连连告罪说不敢,又是一会儿,拔去银针给沈穆庭重新诊脉,众人很有眼力见的各自出去,顷刻间,宫殿里就变得宽阔空荡不少。
只剩苏卿沈穆庭两人。
沈穆庭半睁着桃花眼,眼中似泛着珠光,泪盈盈地瞧着她。
苏卿不愿看他,抱着胳膊站在一边,铁着脸盘算怎么处理当下的局面,如何手里可用的资源如何利用最大化。
她手里最大的资源就是她接受过的现代化知识。不过都不成体系,比如说火铳,现在生产出的火铳成品是她在山寨里捣鼓了三四年才出来的结果。
小到大炮与炸药的研究,大到农利工程与社会制度的改革,这些都是苏卿上辈子时在网上看过的碎片化知识。
而且,就算她的知识体系完整如电脑,只靠她一个人单打独斗是不可能与整个社会抗衡。
再想到她试图拉拢的队友。沈月兰一心复仇,沈穆庭意图控制她,张子奕更是不把人命当回事儿。
她需要一条新的出路。
忽听沈穆庭委屈地唤:“苏卿……”
她偏头刀子眼扫过去,冷嗤一声:“背地里心狠手辣,当我面上又装的可怜巴交,”苏卿将眼微眯,显出十足的凛然冷漠疏离“沈穆庭,你真幼稚。”
两行清泪即刻从沈穆庭的眼眶子里涌出来,爬过透红的肌肤流入枕头里。
苏卿对他已失望至极,不论沈穆庭做出什么举动都只让她厌恶。
她扭身要出去,身后噗通一声,沈穆庭从床上翻滚下来。
“不许走!”
声音裂帛般撕心扒肝,沈穆庭两手撑在地上,又顺着把上床榻,一点点从地上爬起来,累出一头的汗,一脸的泪,整个人都靠在床架上气喘吁吁。
又软下声音,无力哭求:“我求你……别离开我。”
苏卿的脚逾千斤重,秤砣般压在地上,心也沉重地坠着,喉咙里有股说不出来的苦涩。
她的心软又一次被他捏得死死的。
苏卿吐出一口浊气,沉声开口:“你之前要我在梦里香散播买卖春闱试题的谣言,是不是就等这一天?”
“我错了,”沈穆庭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枝头上最后一片枯黄的叶,抽泣声在半空里打着旋儿,抖着身子扑来抱住她的后背“我不会了。”
滚烫的泪一径烫到苏卿的后背,揪着她的耳根与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求你别走,求你救我……”
苏卿愈是心痛愈是气极,猛地扭头,欺身揪住他单薄的衣领,迫使他抬起下巴。
心中气愤,脸上更是结满寒霜,冷笑道:“如此就算了。为了坐实罪名,牵连上公主府,你绞杀我店里的伙计,留下张莫须有的认罪书!如今被我发现了,还要摇尾乞怜装可怜扮柔弱,还要我任由你把我吃干抹净吗!”
话越说越重,最后恨声从牙缝里挤出来,凿落在地上。
沈穆庭哭肿了眼睛,呆滞地看着她。因脸上发着肿,他眼皮上两层褶子更显饱满而宽,泪水冲刷过的眼睛黑白分明,近距离下,苏卿能看见他黑漆的眼珠里倒映着小小的自己。
眼睛周围的肌肤,还有鼻尖都泛着红,薄亮的红润皮肤上若珍珠般莹莹闪光,整个人都像红果子般可任意采撷。
盯着他这张脸,苏卿心底一瞬间生出狠狠蹂躏他又不想他痛苦的矛盾感,这种复杂的情绪里更夹杂着酸软的怜爱,以及最开始可以忽落不计,回过神来又如潮水般骤然满溢痛恨。
连带着痛恨起自己来。
苏卿一把甩开他,这只狐媚子。
沈穆庭却紧紧抱住她的胳膊,整个人被带的前后踉跄两步,不待苏卿说话,他大睁着眼睛:“不是我!”
“朕明白了,”他的眼珠转动着,又凝在苏卿的脸上。
沈穆庭一瞬间气血上涌,面皮更红,眼睛亮的惊人,颠三倒四道:“是张子奕,你昨夜出宫便是去查此案,定是得罪了百官对不对?故而他们定会一早来求见朕,所以张子奕在这时候把苏蓉送到我的床上,她要离间我们。不是我,苏卿,卿卿,你别中了她的圈套,真的不是我!”
苏卿没有说话,紧盯着他的眼睛,沈穆庭的脸又一瞬间白回去,煞白煞白:“真不是我,朕愿意起誓,若有半句虚言我……”
“算了,”苏卿打断他,心里别扭着不愿他中了的谶言“真假事实,我自有分断。”
垂眸一看,他卡白的脸果然重新红润,哀痛又甜蜜地注视着自己。
苏卿弯腰将他抱起,如抱着根滚烫的人柱,把他放在床上,盖上软被。
起身离开时再一次被他抓住手,他像只随时担心自己被遗弃的野狗:“你去哪里?”
苏卿刚动嘴,他抢着说:“能不能就在这里?我睡不着。”
她并没有相信沈穆庭,但难以抗拒他的眼睛:“好。”
便拿过笔墨,在他床榻旁将自己脑海中还记着的、能用上的知识全部写下来。
首先,第一重要的是,兆国的贪腐问题。
兆国建国来已历五百多年,换过十九任皇帝,从初代皇帝到现在的皇族,从开国的欣欣向荣到现在的尸位素餐,皇亲国戚王公大臣享受着全国百姓的供奉,却又将他们视为蝼蚁,任意践踏。
他们将人分为士农工商,贵籍良籍商籍奴籍贱籍。
若为兵户,则世世代代要从军;若为陵户,则世世代代要给帝王守陵;如父母是奴才,那子女也必然是奴才。
人被按照固定的功能属性按死在固定的阶级里。
皇帝与大臣有三妻四妾,他们的儿子女儿越来越多,底层的人要供奉的粮食也就越来越多。待底层的人上供的血肉不足以填满上位者的贪婪,二者就会产生冲突,发生反叛与斗争,其中必然有一方获胜,那么获胜的一方将会成为新的皇帝。
新的皇帝带着新的大臣,生新的王公贵族,周而复始。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苏卿提起笔,想,这就是她永远无法融入这个社会的原因,她既不能心安理得的吸血,又不愿意上供。
她能做的只有用她仅有的碎片化知识,略比螳臂粗壮的胳膊,轰烂重复的滚轮。
大不了一死,若死了,指不定能发现她在做春秋大梦,她还趴在这篇烂剧本上流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