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梦里香着火了。”王勉低下身,脑袋比坐着的张子奕还矮些。
肃静的皇宫中,宫人静立两旁。
张子奕坐在窗前的榻上,正看着书,冷眉扫了一边站着的王勉。
王勉侍候她多年,知这是不大高兴的神态,不禁将身子又矮几分。
“公主府的蓉姑娘也不知踪迹,听府里的下人说,是进到了香铺子里。”
张子奕冷哼一声,放下卷在手里的书:“皇帝皇后都去军营了?”
“是。”
“倒是会选时辰,这个皇帝哀家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张子奕眼中精光闪动,红唇如血,弯刀般勾起“你说,他挑这时候一把烧了皇后的铺子,是不是想栽给哀家?”
王勉觑一眼张子奕的脸,看着不像大动肝火,应是被挑起的兴趣,依旧低着脑袋恭顺说:“皇帝在太后跟前长大,母子一心,此番作法,想必是既要挟持皇后为陛下开路,又恐她羽翼太硬。”
说罢,又看张子奕一眼,见她眼神柔和许多,还没说话的意思,王勉就接着说:“依奴才瞧,皇帝这是要把长公主留给皇后的羽翼全剔咯,把皇后独个架起来。正是与太后亲,才会用太后的手。”
如此说了一番,张子奕眼里的怒气已散了干净,轻笑一声,白净的手指指着他的鼻子:“个老东西。”
王勉笑成一朵花儿,掌着手,两手的指头尖轮番扫过脸,谄笑着尖细着嗓子:“奴才该死,奴才胆敢揣测帝心,奴才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张子奕动动手腕让他停下来,懒懒的:“去多找些人,她娘好歹帮过哀家,她若真因这被烧死了,哀家也要表个态。”
王勉低头应声“是”,又夸了数句‘宅心仁厚’等话,被张子奕不耐地打发出去。
“站住。”
刚走到珠帘下的王勉即刻定住。
身后张子奕忽幽幽说:“哀家记得,城里有些梦里香的风言风语,说科举的试题就是在那儿做买卖生意的?”
王勉小步又折回来:“京都里事事都逃不过娘娘的耳目。”
张子奕斜眼看来,似笑非笑道:“这也是皇帝的手笔吧?”
王勉:“知子莫若母,娘娘福慧双修!”
张子奕削葱手抵在额角,斜倚着脑袋,笑道:“也确实该灭一灭皇后的威风。去,弄几个人去告官,把这事儿闹大了,死一两个也不打紧。再想法子,把苏蓉弄到皇帝身边侍候,他两有些情谊在,没准也叫他分分心。”
王勉低着脑袋,垂老的脸上涎着恶鬼般的贪婪:“奴才谨遵懿旨。”
夕阳的金辉笼罩着天地,金灿灿的光将明与暗分割出清晰的交割线,亮处镀金,暗处更暗。
找寻了半日的苏三姑娘在自家院子里出现,想条打了霜的茄子,垂头丧脑,问兄长闹的满城风雨是在做什么。
闹地满城风雨的着火与走失事件终于告一段落。
“什么也没找到?”紫宸殿中,刚从军营回来的沈穆庭由宫人侍候他褪去一身尘土的衣物,皇后苏卿则尚未回宫。
钟易川垂首站在不远处:“三姑娘也知那手铳的用法,误杀了一名衙役。”
“所以你为了护她,把整个铺子都点了?还弄出五具尸首。”沈穆庭歪头,笑着看轻纱后的钟易川。
钟易川垂头不语。
“罢,”自有苏卿在伴,沈穆庭的脾气和缓许多“烧了也好,也绝了她的心思。”
又问:“严文令审的如何了?”
钟易川将一张纸双手呈上:“这是他供出的名单。”
夏朝恩接来,展开送到沈穆庭眼前。
沈穆庭扫一眼,上面足有二十来个人名,他眼神变暗,冷笑一声:“干的不错,想法子拿住这些人的把柄。”
梦里香是用木头架起来的楼阁,后院里还储存有不少提纯后的酒精。
火一着便烧了个没完没了,直至全都烧成黑灰,徒留几根焦炭,燃无可燃,火势才渐渐被扑灭。
苏卿站在一片废墟前。
巡查的金吾卫,还有灭火的武侯铺的人立在她身后。
相连的两人家被烧的面目全非,稍远些的也被烟火燎了些。
原先居住在此的商户们哀叹着,穿梭着在里搜罗,寄希望翻找出些家财度日。
被烟熏火燎过后的残垣断壁里,有孩童的哭泣,还有聚在一起的说话声。
香铺熏黑的石阶下放着午具被烧成焦炭的尸首,用破布与稻草盖着了,但露出的缝隙里还可见被烧至碳化的表皮。
仵作翻开其中一具,皮肉紧缩,黑成一条人棍的尸首乍然显露出来。
“还有人受伤没有?”苏卿盯着这五具尸首。
武侯铺的人上前答:“回禀皇后娘娘,没有。”
苏卿道:“给遭牵累的住户重新安排落脚的住处,从我的私库里拿,每户给一百两白银安抚。”
身侧跟着的春香答一声,跟着金吾卫的人一同去办。
长宁县的县令带着人遥遥走来,走到苏卿近前,弯腰拱手:“卑职参见皇后娘娘。”
苏卿见他们浩荡着二十多人,手上具备兵器,问说:“可是查到什么了?”
县令谄媚笑着:“小官正是来现场勘察。”
县令姓刘,品级虽只有七品,却是京都城里的县令,管束着天子脚下都城的行政、人口、土地税收等,与旁的地方的七品芝麻官不可相提并论。
苏卿冷眼扫过来,只觉得此人尖嘴猴腮,小眼睛,活像只偷米的耗子,怎么看都是贪官的标准长相。
苏卿皱眉:“这么来这么晚。”
刘县令眯缝着眼睛,矮着身子笑说:“晌午时有人报官,牵出一件大案子,在衙门里审了半日,这才有些眉目,故而来的晚了些。”
这话里似乎还有话。
苏卿多看他一眼,颔首道:“赶紧去查。”
刘县令摆手让身后的衙役进到废墟里搜寻。
又让出身后的仵作前去验尸。
待身边的人都走了,他低声说:“不知殿下可否让一步说话。”
他一脸讨好巴结,苏卿拧眉。今日军营一巡,发觉驻守的禁军里也与朝堂的文官一般拉帮结派,军纪素质更是参差不齐,多的是混饭吃的地痞流氓。
一路上都在与沈穆庭商议解决之法,回城又听闻苏蓉失踪,梦里香失火。
好在是人好端端的在家里。
劳累了一苏卿已有些力不从心,拧眉问他:“什么事?”
“卑职听闻这香铺是长公主府中的?”刘县令谨慎卑微道。
苏卿忽想起方才灭火的武侯跟她说过,香铺尽早被查封,一干人均被带去了县衙大牢,所以屋内并没其他伤患。
恐连累牢里的郭典等人,苏蓉打起十二分精神,反问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刘县令赶忙摆手:“不不不,小人不敢。”
在苏卿逼问的目光里,刘县令低声说:“小人还有公务要办,先行告辞。”
“站住!”苏卿呵斥“把话说清楚,你们将这一铺子的伙计关起来干什么?”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两人身上,灼的他脑门上冒出冷汗。
真是倒霉催的。
县令虽是父母官,但京都之中,一板砖砸下去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所辖管事物虽广,却四方都是得罪不得的大神,小心谨慎数年。
今儿忽然有人击鼓鸣冤,状告梦里香背后的东家长公主府。
这样要命的差事怎么能落在他的头上?刘县令去请大理寺,又请京兆府,都推辞说这是他辖管地方的商铺犯事,与他们无关。
刘县令便提香铺的掌柜的审讯,想着得了罪状就可以把这烫手的山芋甩出去。
结果罪状被审出来,他吃口茶的功夫,姓郭的罪犯一纸血书,自缢了。
那割破手指头在衣服上写的血书,直指幕后真凶——长公主府。
刘县令用袖口擦了把额头的汗,转头又是满脸堆笑:“这也是上头下的旨意,下官只是按旨行事。”
苏卿插手政务来,多的是人看她不顺眼,略想片刻,道:“带我去县衙。”
“什、什么?”刘县令傻眼。
苏卿说:“本宫要亲自审问。”
“这、这,殿下乃千金之躯,怎可……”
苏卿一记眼刀看来,刘县令头上的冷汗珠串般往下流,却仍是坚持说:“此事已有分晓,下官不敢劳烦殿下,何况、何况……”
在她威严如刀的视线里,刘县令艰难开口:“何况天也快黑了,殿下不如明日再来?”
他越是阻拦,苏卿越是疑窦丛生,更是非要去看。
“明日?”她哼一声“今晚留时间给你们严刑逼供吗?”
说罢不再理睬他,从侍从手里拿过缰绳,自己翻身上马,往长宁县衙去。
刘县令哀叫一声,扑着手追上去:“殿下!殿下!”
郭掌柜等人被羁押在右县的县牢里。
县廨之中县牢是两排低矮的平房,黄泥与砖头砌起来的四不透风的墙,门洞对着门洞竖着,分为五个平方不到的狭小空间,每个牢房里挤着八九个人。
两排牢房的屋檐上牵着一层铁丝网,网上系有铜铃,防止他们翻墙越狱。
无人动手敢拦,苏卿直指往县廨里去。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外面尚有暮色余晖,但进入县廨,尚且算亮的光线统统变得灰暗。
两排牢房之间混杂着难闻的气味,黑洞洞的门洞里伸出无数双惨白的眼。
“娘娘!里面污秽不堪,您千金之体,不能进去啊!”县丞终于赶来,一个滑跪,磕在牢房门口,拦住苏卿。
“让开!”苏卿也顾不得这些人在打什么算盘,抬脚将人踢开。
牢房门洞要弯着腰才能进去,侍卫打着火把跟在后面。
一间间寻求,找到在梦里香打杂的丫头小厮,独独不见郭典,一直到最后一间,这间里面只有一个人。
侍卫打着火把照亮,只看一个人躺在炕上。
“郭先生?”苏卿喊一声,见上面的人不动,她又喊一声“郭先生是你吗?”
上面黑黢黢的影子一动不动。
县丞跑来跪在苏卿脚边:“怎么回事?把门打开!”
县丞只匍匐在地上,既不敢违抗也不敢说出事实。
苏卿下令:“把钥匙拿来!”
狱卒抖着手把钥匙递给跟上苏卿的侍卫,牢门打开,她进到勉强站直的房里。
跳动着冒着黑烟的火把下,苏卿终于看清炕上郭典的面容。
郭掌柜的眼珠子凸起,舌头吐在嘴外面,脖子青紫的痕迹上有一条麻绳,屎尿混了一裤子,直挺挺地躺在草席上面。
苏卿的手指甲抠进肉里,长久地注视着这幅尸首,近乎自虐。
狭窄的牢房压抑的人喘不过气。
她掐着自己的手强忍住悲恸颤抖的脆弱:“怎么回事?”
“谁杀的?”
郭掌柜脖子上的痕迹为平直延展到后脖子,而非上吊后,斜上耳后的伤痕,他是被人勒死后的。
“郭典还有妻儿在家,他绝无可能寻死!”苏卿怒吼。
身边所有的人,呼啦啦跪了一地。
苏卿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一大片人,眼前忽然一花,脚步踉跄着退了半步。
……她什么时候也变成剥削的那一方了。
县丞带着哭腔:“娘娘息怒!”
“皇后娘娘!”是刘县令终于赶上来“皇后娘娘息怒!”
“说,”苏卿的身子发软,撑住牢狱的墙壁“是谁杀了郭典?”
无人说话。
苏卿寒下声,指着县令:“撤了他的官职,带去刑部审问。”
苏卿蹒跚着从县廨出来,方走远没几步,身后忽然喊一声:“殿下!”
县丞往苏卿这边追了数步:“敢问皇后娘娘,我与县令可是得罪了娘娘?”
苏卿头也不回:“把他也给羁押起来。”
“提大狱里审,务必从他嘴里榨出点什么。”
县丞丝毫不挣扎,任由人将他与刘县令一块捆去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