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陵城郊商台寺，腊月初七，近傍晚，小雪纷纷，在白墙灰瓦铺上一层鹅绒。
细雪从高处开的破子棂窗吹入，又被其内的结界挡在外，很快融化消失。
昏暗的室内四周燃着一圈蜡烛，烛光映在中央猩红的池面，照亮池中少女的脸。
她仰面泡在水中，鲜红的血水淹没过她的头发和耳朵，露出来的脸惨白得像开败的花，没有丝毫人气，诡异异常。
她两手交于腹部，左手腕一只灰白质的镯，镯上布满血红的裂纹。
仔细看过去，能看到轻漾的血水似乎正在被它吸收，红纹像血一样洇开，将镯子染红。
不知过了多久，池中央苍白少女的脸上终于有了半分血色。
宁桑冷睁开了眼，身上输出的冼息也停下。
夙一视线落到池水中姑娘的身上，松了一口气：“看样子桑小姐，应该没事了。”
宁桑冷也看向她，看了会，他开口，嗓音有些沙哑，问：“第几天了？”
夙一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他问的是什么，他回答：“第五天了。”
说完，将手上的丹药递上，“主人，你要不先吃点灵丹？”
宁桑冷接过，转头扫了眼窗。
这时，红城外间过来过来，将一枚雕刻精致的金铃递上：“大人，千象音铃又响了。今日是第三次了。”
宁桑冷：“我知道了。”
他从石台上起身，没走两步，却捂住胸膛，咳出一口血。
-
夙一大惊失色，忙上前去，宁桑冷却摆了摆手，手指一伸，干脆换了件衣裳。
穿好衣服，又没头没尾问了句：“她还在无为宗？”
夙一反应过来他问的她是什么，说：“一直在，不过这些日裴止和沈慎派了好些人出来找主人。想来，应该有些担心主人。”
宁桑冷眼皮轻抬了抬，有些嘲弄般自言自语：“看来不用我，她也可以。”
夙一：“？”
“既然桑小姐已经缓了过来，主人打算什么时候回无为宗？”
宁桑冷瞥他一眼。
“我说了要回去吗？”
夙一哦了一声：“......您不想回去，那把龙胆吃了也行。不然夙一担心......”
宁桑冷再看他一眼，夙一闭了嘴。
......
与此同时，两人一鸟出现在南陵城中的五老坊青家院的院子口。
院中的妇人正晾着晒柿干，听到响动，转头看到了院中的人，手中的柿子差点掉落。
她赶忙挂在了檐下的绳上，下了几步台阶又顿住，有点不敢置信地望着雪中撑伞的两人：“你，是仙君？”
裴止点点头，笑道：“青夫人，是我。”
青夫人把手在襜衣上擦了擦，意外震惊欣喜，又有些无所适从。
她像是没反应过来喃喃：“孩儿他爹今日去他大爹家帮忙了，还没回来，仙君今日来是想钓鱼还是去听曲儿？”
裴止摇摇头，说：“今日不钓鱼也不听曲儿，我和师弟路过，想在此处住一晚，可方便？”
青夫人：“那当然方便。”说着，热情地招呼他们进了门。
青夫人四十多岁，容貌端正，手脚很伶俐，她很快就给顾昭和裴止、还有山鸡煮了一碗桂花红豆汤圆。
山鸡喝的直烫嘴，“昭昭你快吃，这汤圆好吃啊，简直太好吃了。”
没听到顾昭说话，回头看顾昭也吃得很带劲。
......
青夫人一开始还被山鸡吓了一跳，这会也适应了，毕竟仙君的神兽会说话也是正常的，瞧着两人吃得香，她笑道：“好吃多吃点，锅里还有。”
没想到新来的小仙君也这么平易近人，她很快打开了话匣子，说：“妾还记得，当初裴仙君和王小仙君来的时候，青莲才刚刚出生，如今青莲都快要谈婚论嫁了，仙君还是这幅模样。”
说着，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生了白发的头。
“不过仙君来了好几次，也没见小仙君再来过，他可是在忙？”
裴止神情黯下一分，又淡淡笑起来：“师弟他是在忙着修炼，恐怕要等日后了。”
青夫人遗憾怅然地哦了一声，若是日后，说不定她就老的走不动，也可能就见不着了。
门口一个戴着蓑笠的少年挑了水回来，“娘，我把水放进去了，出去一趟。”
青夫人招手喊：“诶，居士快过来，快过来，仙君来了，拜过仙君。”
那少年转眼瞅到屋里桌前坐了两个人，长得是他从未见过的仙容玉貌，一时之间看呆了。
半晌才会过神，慢吞吞走进屋子。
顾昭看着眼前的少年，十六七岁的模样，脸懂得通红，生得很端正，她有些惊讶，“他叫居士？青莲居士？”
青夫人笑道：“是呀，姓青名莲，字居士，说起来，还是当初小仙君给取的名，说这个名儿是他喜欢的一个诗人，叫这个名儿有才气。”
顾昭意外地看过去，她在星际时有一阵沉迷古诗游戏，古蓝星有一位诗人号青莲居士，没想到这个世界，竟然也有青莲居士？
裴止在一旁笑吟吟道：“青莲这是个时候出门是要去看相好？眼下时间不早了，可得早点回来。”
少年闻言脸又一红，得了青夫人许可，才跑开了。
吃完汤圆，顾昭和裴止去了后院的房内。裴止说素魂丹得等子时再吃，所以他们先在房内休息一会。
裴止说：“以往我和师弟过来，住的就是这间房，今日要昭昭和我凑合住一晚了。”
顾昭这么久，也已经习惯被当成男人，没说什么。
想起什么，她扫了眼裴止：“青夫人口中的小仙君，是师兄先前提到过的那个师弟吗？”
裴止点了点头。
顾昭了然，想起他也喜欢李白的事，有些好奇，但看裴止兴致不高，怕勾起他的伤心事，忍下没有多问，开始拿出琉璃开合塔修炼起来。
他们来的时候已经近傍晚，修炼了一会，该到饭点。
门外传来短促的敲门声。
不是笑脸盈盈，却是满脸惊骇的青夫人，“仙君，仙君，青莲到现在还没回来，孩儿他爹刚回来说城里的商台寺出了灾——”
她话音还没落，院前便响起少年的声音，“娘，娘，你在哪！”
青夫人忙去看，才发现是自家儿子，一脸惊恐，像撞了鬼。
裴止走了回去，用冼息探查一番，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受了惊吓。
顾昭和山鸡也在身后走了过来，“出了什么事？”
青莲瞪大了眼，上气不接下气，怔怔道：“是，是寺庙里出了妖，还吃了好几个人。我，我吓坏了，一路跑回来。”
青夫人一听差点晕了，“孩儿他爹还在——”
裴止微蹙了眉：“是哪个寺？”
“是城西、无境仙君的西神庙，在，在商台寺旁边。”
“好，不用担心，你们先待在院子里不要出来。小宝你守着，我和昭昭去看看。”
-
他今日的目的地本来就是商台寺，既然就在旁边的西神庙，那也算是顺路。
事发点在西神庙的殿前，碰巧有赤水境内的几群修士在南陵做任务，他们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才勉强稳定了下来，四周围了许多百姓。
青莲的爹青留山挤在人群中，急得满头汗，裴止和他说儿子已经回去了，他才松了一口气，道了谢往家赶。
顾昭来这里除了飞蝗一族的人还没见过妖怪，只可惜那妖已经被一旁的修士用白布搭住了，只有紫黑如同猿猴的手臂露在外，地上有大块的血斑，死的百姓也被白布盖住了，裸露在外的手被撕咬得不成形。
空气里有浓厚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这妖，怎么会选在这里...”
顾昭自从在雪樱殿见过苍星鈅之后对他便没有多少好感，但这妖选在他的神庙内做这事，还是相当放肆。
裴止却道：“他恐怕不是故意挑衅。”
顾昭还没来得及问，便听有修士道，“这人身上有魔气，怕是为了那位！”
“这几日，这样的事在南陵已经发生好多起了。”
“嘘，小点声，不要在这里谈论。”
裴止的话也传了过来，“苍星鈅曾在此处打败了下古之神炁的遗魄，有传言说，这里其实是炁曾经的庙宇。他虽然已经消亡多年，这九州各地却还不乏想要追随他的一些狂热信徒。”
“方才的那妖，来此处恐怕就是为了这个。”至于为什么会突然暴起伤人，他不确定，南陵虽然禁制薄弱，但因为城中有苍星鈅的神庙，还有通天宫的一些势力，一般的妖物从来不敢作祟。
难道是......
就在这时，那原本被盖着的妖的手忽然动了动。
惊叫四起，围观百姓做群鸟逃散，一时间场面相当混乱。
顾昭和裴止本来站在墙角边，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一只鞋子，擦着顾昭的脸而过，被她接住了，下一秒又飞来一把伞......
人实在太多，裴止揽住顾昭的腰，将她往旁边高处的花坛一带，两人才远离了是非之地。
顾昭扔掉手中的鞋，又扫了眼裴止的手，裴止放开，轻咳一声：“这些百姓，就是胆子小，偏又爱热闹。”
人群中央，好几位修士已经赶过去检查了一番，好在那妖不过是回光返照。
顾昭看了会，正打算收回视线，余光突然扫到对面人群里一抹身影，有几分熟悉。
她再一定睛看，那张脸，不是夙一吗？
-
只是她眨了眨眼，夙一的身影消失不见了，他站的位置，换成了一位青衣姑娘，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她看清顾昭时，先是惊讶，而后眼中划过微寒的光芒。
顾昭看了两眼，确定她不认识她。
裴止没太注意，拉了顾昭的手，示意她走。
没想到却没拉动，只见她盯着对面的人群，“怎么不走？”
顾昭盯着，呢喃：“我刚刚好像看到...宁桑冷的灵宠了。”
“宁小道友的灵宠？”
裴止顺着看过去，没有看到任何灵兽，“昭昭你是不是眼花了，这里是大禹州，南陵，宁小道友的灵宠怎么会在这？”
顾昭没说话，在人群中扫视，却没有再看到夙一。
天色已暗，四处虽点了灯，但人影混杂，她看错也有可能。
裴止拉着她往一旁走，“我们去那边。那商台寺内我曾经去过，有一偏殿里面有阵法，可以最大限度减轻反噬。既然已经来了，我们先不回去，就在里面待着。”
“等子时一到，我会在外面替你护法，你服用了素魂丹就立刻出来。”
顾昭再看了看，确实没有夙一也没有宁桑冷的身影，原先围观的人群也散去，整个西神庙前，就只剩下几个修士和从一旁刚赶来的官兵，阴风阵阵。
顾昭顺从地被裴止拉着往后面的商台寺而去。
商台寺在西神庙后的一座山半山腰上，早年间香火很鼎盛，后来南陵出了炁遗魄一事，成了弃庙，再后来因为建了这座西神庙后，有一些僧人住了进去，慢慢也有了香火。
只是因为出了妖一事，路上没有百姓，只有拎着包裹匆匆而归的小和尚。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因为在凡间，不允许随便使用法术，所以顾昭被裴止牵着在山路上行走，一会儿雪又下了起来，好在方才接住的伞没扔，她把伞撑开，还没有打，裴止顺手就接了过去，“师兄打。”
还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走这种泥泞的路，顾昭低头看了眼牵着的她的手，和头顶的伞，忽然想到了陈芃。
偏头看，身侧的人正专心地盯着前面，并未看她。
顾昭动了动唇，把想问的问题咽了下去。
两人从正门进了寺庙，有身穿道袍的僧人来迎接，他一眼看出顾昭和裴止两人有修为，不是凡人，“不知道二位仙君前来何事？”
裴止看了眼西南方向：“想借贵寺西南角的那处小殿一用。”
僧人道：“那小殿——早已废弃，不能用了。”
裴止说：“无事，你带我们过去就好。”
那僧人便没有说什么，叫弟子提了灯带着顾昭过去，裴止轻轻握了下她的手，说：“没事，这里我曾来过，师兄会在外面守着。”
顾昭点点头。
那弟子只是走到前院就不肯走了，把钥匙给了裴止。
裴止上前打开，领着顾昭走了进去。
是一个很小的殿堂，以前应当是诵经所用，还有许多蒲团，但已经布满了灰尘。
顾昭仔细看了眼，却没发现什么阵法。
裴止说：“不是用肉眼能看见的，需要借助法器。”
他掏出一块玉牌，在空中点了点，这时墙面和地面忽然亮了起来，浮现出大批的阵法。
他又用冼息检查了一遍，确定和先前一样，才道：“这阵法里一次只能一人。我先出去，待会子时，你吃完我们先回青夫人那，等明日天亮再走。”
服用素魂丹后不能使用冼息，且需要修养，立刻行路不方便。
顾昭点点头。
裴止在里面把素魂丹交给顾昭，交代一番，待了一会后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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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风吹进来，顾昭将素魂丹摆在供桌上，双手合十，认认真真说：“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叔叔阿姨，你们别怪我，你们不是我杀的，我也是无奈才要吃你们，放心，若日后我能修炼到洞天凌虚境，我一定想办法替你们报仇。”
她在来的路上已经问过裴止素魂丹相关的事情，裴止的意思，素魂丹一事牵扯很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要让她先修炼，至少等她修为在洞天境以后再说。
顾昭拜了三拜，方才起身。
这时候，忽然耳边传来极轻的一声关门声。
顾昭打了个激灵，猛地抬头朝门边望去。
没有人影。
是风的声音？
她在蒲团跪着看了一会，没有动静。
这时耳边又传来轻轻的叮咛声，叮咛声变大，她猛地回头，看到阵法中间亮起了一小团金光。
像是一个金色铃铛，没有风，却自己响了起来。
裴止在外面也听到了铃铛声。
他脸色猛然一变。
下一刻，他猛地把门推开，里面却空空如也，没有了顾昭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