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穆月生和姐姐一起去国外散心。
穆月生一直都没有出去玩的欲望,大学时很多同学都会在节假日旅游,而她只喜欢回家,待在家里。
这次,穆月生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汽车在街上爆炸,枪声如密雨在耳边炸响。
前一秒还在繁华的街道此时全是尖叫与窜逃。
幸好两人离中国驻此地的大使馆不远,第一时间跑了过去。
外面的枪声还没停止,大厅里的中国大使馆人员就已经开始指挥撤侨行动了。
使馆里乱糟糟一片,每个人都在打电话。
哭着给国内打。
焦急地给失散的朋友打。
穆江月时不时因为窗外的哭喊与炮弹声而颤抖,穆月生紧紧抱着姐姐,轻声安慰着。
她觉得自己的心平静得异常。
这绝不是一个正常的反应。
除了袭击刚发生时她受到惊吓,后来的她都太平静了。
一丝恐慌,一滴眼泪都没有。
这绝对不正常。
刚来玩了两天,就被概率这么小的事情打断。
短短一天半发生了这么多,她竟然有种感觉——觉得这些事情之间冥冥之中还有什么安排。
但为了什么呢?
幸运的是,有躲进使馆的游客都与家人、朋友联系上了,没有严重的人员伤亡。至凌晨两点,所有人在使馆保护下拿回行李后都被安排上了回国的飞机。
袭击的枪声在夜幕降临时停止,许多人席地而坐在使馆的楼道、走廊。
除了孩子在大人怀中天真入睡,所有人都凝视窗外,期盼太阳快些升起。
坐上去往机场的大巴,穆月生想起离开时最后看了眼中国驻此国的大使。
他不停安慰所有人不要害怕,一定会平安回到祖国的。
然后,他向同胞们挥了挥手,和身边的人转身继续回到了大使馆里,继续待在这个暴乱未解决的城市。
望着那决然的背影,穆月生的眼睛湿润了。
他们的步子那样泰然自若,就像从未想过自己的生命该将如何一样。
前面似乎有一个人突发心脏病。
她身边的人立刻在包里翻找急救药,还有随行医生在抢救她。
充满车厢各个角落的杂声中,穆月生却能精准听到她在不停对身边的同事说:“U盘里的东西我都整理好了……我家,家里那个黑色的笔记本里有更多的资料……这套设计你一定要保护,好……回国去,一定要回到祖国去!”
伴随艰难说出的断断续续的话,胸口剧烈地起伏下,这条鲜活生命在穆月生眼前熄灭了。
她身边的女人不敢相信地握着她的肩膀摇晃,在医生摇头叹息后,她抱着她大声哭泣。
身边的医生无力地坐在一边,目睹这场救援的更多人流下了眼泪。
包括穆月生身边的穆江月,她还在不停地颤抖着。这两天的经历吓得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滔滔。
车外路过的地方更是睁着眼睛不停大哭的小孩,他们满眼惊恐,诉说他们有多害怕下一秒就会在这里死掉。
穆月生为心里那份庆幸——庆幸自己的国家不会是这样的,而感到羞耻。
她听到他们说刚刚的逝者是来这里做国际会议做学术交流的,她是一个什么研究员,但不知道属于哪个研究所。
为什么这一切那么不真实呢?
穆月生总觉得这辆车也不真实,那场自杀式恐袭也不真实,眼前那位学者的离去也不真实。
最让她感到不真实的,是她觉得自己的大脑无法像平常那样思考,比如现在她应该做些什么?她能感受到什么?
她全都麻木地不知道了。
只重复着轻拍姐姐姐,然后安慰她的动作。
颠簸的行程中,因为那位在她眼前逝去的科学家。
姑且算她是吧,毕竟穆月生也不知道她更多的事情。
她想起高中时曾写过的感动中国人物作文,老师为他们播放的视频里,有一位院士在生命弥留之际还在呢喃:“孩子们,快快长大,报效祖国……”
因为近距离体验过类似的行为后,毫无意识流下的眼泪如当年在教室的角落里一样,满含倾佩。
她终于流泪了。
这二十多个小时经历的事情,终于让她流泪了。
当汽车使出城市,穆月生将头探出窗外,一片滚滚沙土中,她望向不再繁华的城市,甚至还看得到那个地方仍硝烟弥漫,那缕灰色的浓烟肆意向天空深处攀去。
她慢慢转回来,安静地坐着。
半个多世纪前,她的国家也是这样,甚至更惨。
也是一片哭喊,是敌我实力的巨大悬殊,是河水流淌三天三夜却带不走亡者的血痕,是史学学者躲起来编写的亡国史书,多年的孤身奋战……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一片混乱的大脑风暴,直到飞机平稳降落在北京,才得以平息。
踩在这片土地的每一步,都叩响穆月生的心门。
后来这世界终于安静了几年。
浑身伤痕的土地,为了重新站起,在西北的黄沙之中,爆发新生的吼声,传遍这颗星球的所有角落,震得那些妄图继续踏过边境线的人望而却步。
此番经历让穆江月缓了一周才恢复过来,而穆月生感觉那种麻木已刻入了骨髓,她怎么都无法从中摆脱出来,在一片雾里无法探究任何。
有时看着自己的手,看着手指弯曲活动,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我的手吗?是我在控制它们弯曲吗?
陆婕熙打来电话,约穆月生出去玩。
她们大学联系很密切,因为都在东平上大学,也常常一起出去玩。
约好时间后穆月生如以往一样随意坐在沙发上。
电视上正好在播放中国环流三号突破双亿度的实验观测视频。
她记得,这是三月的事情,是重播。
妈妈常看电视剧,很少看这类新闻,怎么今天会翻到这个?
她没有继续在意,只以为是巧合。
当穆月生随手打开短视频软件,第一条视频混剪了各类现役国防武器。
视频播放了许多领域的武器,却很少有“核”。
穆月生知道,首先因为,这不好做。
但想起它的威力,她的心意外颤动。
再抬起头,她顿时愣住。
那条新闻那么短,为什么还在播放?
她向妈妈看去,穆婵娟居然指着电视对穆月生说:“这是你的专业能做的事情吧?”
她僵硬地点头,这是妈妈第一次和她讨论关于她专业的事情。
以前,妈妈都觉得女儿自有安排,从不过问的。
几天前的那种感觉更强烈了。
穆月生盯着屏幕里那猩红色的火焰,想要把它盯穿。
这项实验的成功表示人造太阳首次实现原子核和电子温度均突破亿度,这对中国的可控核聚变技术是个里程碑的转折点。
甚至可以说,对全世界都是。
她看着屏幕,看着,看着,直到火焰消失,直到那条新闻在她眼前结束。
夏夜公园的湖边全是晚饭后散步的人们,时不时传来拍打腿上、胳膊上的蚊子的声音。
穆月生和穆江月就这么不约而同地走到这里停下。
她们坐在公园椅上,望着柔软漆黑的水面,水面浮光随风轻轻晃荡。
“胜胜……”沉默中,穆江月轻声叫妹妹。
两人显然还沉迷在景色上,都没有看向对方。
“你有没有找到最重要的事?是那种重要到只有这件事完成,才算真的活了一次的事情。”
是什么?
穆月生还没想出答案。
在穆江月缓缓的叙述里,穆月生看到了一个止不住眼泪恳求姐姐的女孩。
那是一次回访,穆江月跟着实习律所里的另一个老师,她们一起到案件原告的家里。
案件并不复杂,是被告拖欠了半年的工资,还没有下发工人,工人联合找了律师。
收到律师函的被告很快就怂了,一天之内把工资全发到了员工账户,她们今天只是来询问是否继续起诉。
餐桌上是刚出锅的红烧肉,还有其他几盘菜。
“谢谢你们啊!谢谢小穆律师和钟律师!要不是你们帮忙,我们家这生活只会越来越差……”
看着男人和妻子不停地道谢,还有他们脸上幸福的笑,穆江月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男人抱着头叹气,餐桌上只有一碗白菜根。
做律师的这些年,穆江月见过很多家庭,不同的家庭结构,不同的装修风格,不同的收入。
她一直都明白在对富有失去想象力的同时,她也对贫穷失去了想象。
夫妻二人脸上略带窘迫的笑,显然是时常出现的。
如果所有人都赤裸站在同一片草地,他们还是会用身上的部位去与他人比较,人想要凌驾他人之上的欲望才是低下头的恶源。
比较,会让人失去一切。
她浅叹一声,翻开记录本。
这世上所有的不公、所有的歧视,都去死吧!
打破平静的,是关着门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哭声。
“你悄悄的行不行!日子都好起来了你又开始哭了!”
男人的呵斥让穆江月下意识回想起小时候,父母第一次吵架,爸爸也是这么不耐烦地训斥被吓到的自己。
她知道,房间里的女孩一定更害怕、更委屈、更无助了。
“如果,孩子遇到了什么事情,大人可以和她好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沟通解决……其实小孩是最需要父母帮助的。”穆江月斗胆开口,她偷偷瞟了眼钟律师。
她的眼神似乎在说:不要多管闲事。
穆月生低下头,吐了吐舌头。
果然钟律不像她的老师方律师那样,如果方铮在,她一定会关心更多的。
不过也是,毕竟她们两人的主要方向不一样,穆江月还是安安分分地帮钟律打杂吧。
男人叹气摇了摇头,身旁的女人竟开始抹眼泪了。
“我们都知道……不麻烦你们了。那回访就到这里?我们就不留你们吃饭了,孩子心情也不太好……”
“好的,谢谢您抽出时间。”或许觉得自己刚刚的话确实有些冒犯,穆江月立马站起身来。
“感谢您的信任,我们就不打扰了。”钟律出门前最后望了那个紧闭的房门一眼。
“下次不用再那么好心了。”钟律下楼的高跟鞋声里,穆江月轻轻“嗯”了声。
她紧闭嘴不想为自己辩解。
帮助女人是穆江月的内驱力,不过她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并不能帮助所有女人。
就比如现在。
从天而降的纸团和穆江月抬头看到立即关上的窗户,提醒她刚刚的哭泣声。
穆江月看了眼钟律师,毫不犹豫地捡起了纸团。
“给我看看。”钟律的话让穆江月拆开纸团的手停了下来,“你知道是谁写的吗?”
穆江月扫了眼纸团,重新包好,“那个窗户的位置就是我们刚刚出来的那间屋子……”
她深呼吸一口,给够自己信心,“对不起钟律师,”穆江月看着钟律,她的眼神坚定无畏,“我的当事人有基本的隐私权,我不能在这里随便打开它。”
“你怎么知道那个纸团是给你的?”穆月生问。
穆江月低声说:“她写的第一句话是:姐姐,谢谢你刚刚帮我说话,求求你,再帮帮我!”
“然后呢?”
“然后……我没能帮上她。”
苍白无力的叹息,穆月生看着姐姐望着湖面发呆,水上涟漪如她内心失望,扩大范围向远处散去,不停重复。
女孩今年高二,晚自习下课打车回家的路上被司机语言和行为骚扰。
“她说她感到那个男人的手伸进她的上衣,碰到她皮肤的时候,她真想当场咬舌自尽。”
“可她想到自己才活了十几年,好多美好的事还没体验……”
“她哭着求司机放过她,说自己会多给他钱报答他。”
“那个司机又抓了几把,才停了下来。”
女孩想报警,父母却觉得丢人。
他们说:“这种小事怎么管?你能让他坐牢吗?”
“这是小事吗?”穆江月激愤到,“我想帮她,我想让那个人被绳之以法。可是我没有那样的权力,我怎么帮她?”她的手在空中比划着,说得那样无助。
“我第二天打电话约她见面,那个时候她已经不哭了。她说,爸爸每天都会接她放学。”
“她说她一定要报警,然后我帮她打官司……”
“可是最后的结果,竟然是那个男人找到他爸爸跪下求私了解决,给了一笔钱她家人同意了!”
穆江月掩面,让自己在眼泪中平息情绪。
“她没有哭,她告诉我,她早都想到这样的结果了。”
“只不过她心存侥幸,但现在她没有希望了。”
“我恳求她不要对生命失去希望,她说她不会的。她一定要活下去,要成为一个女警,能保护所有面对这种事情的女孩。”
回忆至此,穆江月再也忍不住紧紧抱住妹妹,闷声哭道:“我在想,一定是因为他承担的代价太小!所以才会让他肆无忌惮!”
“我想走到大会里去,我想与更多人一起为她们建立完善的法律。”
“当我在法律上找不到精准定位的词语时,我想继续读书。”
“这就是我认为的只有做了这件事,我这辈子才算真的活过。”
“我知道,我的力量非常非常小,但是万一呢?万一我越努力越能被看到呢?”
“好,假设努力不会被看到。但只要我往前走,我在最前面劈开一道裂缝,那后来的所有女人都能通过了,她们都能站在我的基础上继续前行。”
“我甘愿做一个垫脚石。所以我要走得更远,我要更大力劈砍,让她们获得更多的资源!”
树叶被风吹响,来往不停的人群似乎在千里之外。
在这个湖边,穆月生看到曾经在父母的争吵声中,安抚自己睡觉的姐姐。
那张小嘴一张一合,在耳边对她说:“不怕,姐姐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