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岚的兄长单名一个崇字,自出生起便是王室同龄人中的佼佼者,颇受其父君器重。
而随着胞弟西陵岚展露千年一遇的天赋,西陵崇发现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正在被这个年幼且夺人之物而不自知的胞弟蚕食。
西陵崇本不屑与胞弟相争,自顾自愈发勤奋修炼,于大荒各处游历增长见闻,再回蜀国帮助各地百姓安定民生。原以为这般作为能得到父王青眼,怎料等来的却是几乎没离开过王庭一步的,尚未成年的幼弟获封储君。
而父君只是转身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一句:“好好辅佐你弟弟,将来这天下便是你兄弟二人的天下。”
这话说得真好听。
说到底,他西陵崇就只能是屈居人下的臣子罢了。以他的天赋修为,活过千年并非难事,难道将来千年光景,他都要受制于一个到现在还木讷至斯、不谙世事的弟弟吗?
“后来呢?他们兄弟俩有和好吗?”玥白啃着泡椒小凤爪,斯哈斯哈追问道。
清玖摇摇头,托着下巴感叹道:“谈何容易?二人的明争暗斗持续了上百年,始终难分高下。哥哥在安民建业上累积了不少好名声,而弟弟整日蜗居深宫研究术法,每每都在兄弟切磋时以一两招之差胜过兄长。而他们的父亲,显然更偏爱弟弟。”
直到某一年,西陵岚遇到一个女子,并追随那名女子离开王庭,整个蜀都天翻地覆。
蜀帝气得大病一场,西陵崇代理朝务这才又重新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尽管当时的蜀帝迟迟不肯另立储君,但在西陵岚出走的那些年里,当初被指婚给他的上官家嫡女,也被转而指给了西陵崇。
也因此,满朝文武都以为帝位迟早会是西陵崇的,原本站岚的大臣们纷纷倒戈,改变站队。
“始终无人问过上官家的姑娘,她究竟愿不愿意如此被人像个物品般随意改变去处,哪怕——”
“哪怕那个姑娘心仪的是弟弟?”玥白吐了口骨头,仿佛预言般道出自己的猜测。
清玖耸耸肩,无奈一笑:“你这小娘子怎么这么机灵呢?是不是听过的话本太多,都能猜出后续了?”
玥白捧着脑袋琢磨了一阵,张口就道:“我猜后来那个姑娘因为不满这门亲事,谁都没嫁,自己找了个好地方过潇洒日子去了!”
“呵呵,若那姑娘当年有你这觉悟,也不至于半生凄苦无依,丧夫弃子了吧。”
“啊?!丧夫弃子?这么惨!为什么啊?她不喜欢哥哥,那就不嫁啊,逃婚啊!做什么要为难自己?”
是啊,为什么要为难自己呢?
清玖道人苦笑了声,只觉得口中的独慕饮愈发醉人,醉得她竟与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说了这么多不堪的往事。
可若是不为难自己,为难的恐怕就是上官氏整个家族。出生世家大族,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永远无法只遵循自己的意愿,她必须顾及上官一脉的家族利益。
很多时候,她是打心底里羡慕西陵岚的。为何他已经顶着一国储君的重担,却还是能随心做出说走就走的决定?
后来她点上朱唇,在订婚前夜将自己亲手酿造的独慕饮偷偷埋在与西陵岚初见的梨花树下。
——原来是梨花啊?
她蹲在树下仰头望着满树梨花,当初只觉得一树繁花如此纯美,却不想此“梨”通“离”,早就在他们初遇时分就已定好了结局。
独慕饮,红豆制。
就这样埋葬掉自己的单相思,似乎也不错。
可谁都没想到,那坛独慕饮后来竟被西陵岚阴差阳错挖了出来。他还带着那坛酒上门寻她,说什么“久闻嫂嫂酿酒手艺卓绝,特来拜询这红豆酒的酿方”。
多荒唐!
也好,本就是因他而酿,本就是的。
只不过,这独慕饮并非按照酿方酿造就一定能成,酿造者必须心怀思恋在坛中封入自己的灵息,才有可能酿制成功。
而不同人酿出的独慕饮自有其细微差别。
想到这里,清玖道人极无语地摇了摇头。当年西陵岚为了酿造出风味上乘的独慕饮,不分昼夜酿了许多,并将一系列残次品、半成品全都送到清玖这里,要她品鉴指点。
以至于,如今道观中窖藏的,还有他后来酿出的还算不错的几百坛独慕饮。只不过,这些酒的口感他始终觉得不满意,索性便都往观中送了。
无论如何,她都能从不同年份的独慕饮中细品得出,与那名女子别离后的几百年里,他的思恋从未减少过。
只不过,西陵岚最终还是选择与旁人成亲,娶了父君为他指定的女人,上官珏。
娶了上官珏,得到上官家的支持才能平稳继承帝位。可原本,嫁给他的该是她上官玖啊!为什么,为什么到最后,不爱的人依然可以嫁娶,爱慕者却只能黯然神伤?
“啊?结果弟弟娶了嫂嫂家的姐姐?这两家人可真有意思。那个弟弟,他不知道自己嫂嫂喜欢他吗?居然还把思慕旁人的酒送给她喝,好不要脸!”玥白嘴里的凤爪突然不香了,怎么会有这种人呀,这不是往人家心坎上插刀子嘛!
清玖道人却坦然道:“他,的确不知道。那家伙啊,永远沉浸在自己在意的人和事里,旁人呢,他从来不会多看一眼。”
况且,若是他知道了,这几百年他们又该如何相处,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所幸,长达数百年的修行已让她从当年那个满腹爱恋与凄苦的上官玖,蜕变为如今与青松明月相伴的得道清玖,早已将那些年少时斩不断的情愫一一消化在岁月里。
唯一断不掉的,大约只剩这点口腹之欲罢。
任何一个国家,夺嫡之争皆少不了头破血流,尸山高筑。西陵兄弟同样逃不脱胜者为王败者寇的下场。
自从西陵岚回归王庭,他就像变了个人般不再独自沉迷术法,转而开始招兵买马、玩弄权术,很快将形同虚设的储君之位逐步填充完好。蜀帝因而大喜,下旨赐择日完婚。
联姻重提,大势将成。
彼时,西陵崇心里清楚,要从父君手中接过王位已不可能,于是自请封王偏居一隅,看似远离夺嫡纷争,实则暗地培养兵马。
然而,到底棋差一招。
自以为万事俱备,兵戈相见,却不想节节败退逼回属地,西陵崇方知这几百年来,他的胞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木讷纯粹的少年。
遥望蜀都王庭,西陵崇自毁内丹而亡。
更留下遗命,不许王府中人在其石碑上刻下“崇王”二字,想来是他至死不愿承认自己用尽全力,仍无法称帝的事实。
“兄弟相争罢了,怎么就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玥白没从清玖的描述中听到任何关于两兄弟身份的信息,只以为是寻常人家兄弟不睦,听到哥哥因未继承家主之位而忿忿自刎时,震惊得瞪大了双眼。
“因为……”
这可真是个难解答的问题,清玖想了想,笃定道,“因为哥哥相信,若是他死了恩怨或许就了结了。这样,他的弟弟便能不计前嫌,帮他照顾妻儿吧。”
“那他弟弟后来怎么样?帮哥哥照顾……哎呀差点忘了,那个嫂嫂喜欢弟弟啊!”
“喜欢这种事从来都是转瞬即逝的,哪里会长久。”清玖像是觉得荒唐般摇了摇头,轻叹道,“总之,那弟弟将侄子养得颇好,那嫂嫂离开时便也没什么牵挂了。”
“当真?那嫂嫂去哪里了?”
“她……就像你最初猜的那样,她寻了处清静之地,过起逍遥自在的日子了呗。”
二人聊到朝阳初升,这才打着哈欠各自离去。临走前,清玖甩给玥白一串钥匙,嘱咐道:“老道我作息不定,行踪亦不定。你若寻不着我,就不用再寻~自己拾柴做饭、起锅熬药吧。需要什么,自己拿着钥匙挨个房间去找便是。”
其后三日,清玖果真没有露面。
泽兰素日里躺着,铛铛始终没有反应,这几日玥白闲得发慌,索性一间一间房打开来,想看看能否找到些有趣玩意儿。
大约开到第七间时,她推门的手顿了一下。
这间屋子好生奇怪,没有床榻也没有桌椅,而是摆放了十余排木头架子,架上高高低低挂了不少男子服饰,其中一个架子空置。
玥白绕着架子欣赏,脑中冷不丁出现阿岚在珙桐斋中陈设女子衣饰的那间房——此地,该不会是清玖道人为思恋爱人而造吧?
再打开沿墙而立的衣柜,里头同样摆满了折叠熨烫好的全套衣物。
可奇怪的是,有几只衣柜中的衣物尺寸很小,显然不是做给成年男子的。玥白摸出一件展开一看,大红袄子小开间,一瞧就是给十岁以下的小童而制。
她再翻了几件,恍如大悟。
这似乎是按照孩子成长的身量变化,专门缝制的衣衫。且这些衣物上毫无穿过的痕迹,显然自做好起便一直尘封在此,像是始终没等到能穿它们的主人。
直到回到泽兰床边,玥白还沉浸在思绪中。偶然瞥到泽兰身上的那套新衣,她微张着小嘴道:“所以这套衣服,原本就挂在那只架子上?”她俯身摸了摸少年肩头的衣料,接着叹道:“还真是出奇得合身呢。”
“……?!”
手腕被突如其来的力量制住,玥白一惊,抬眸便对上泽兰泛红的双目,她磕巴道:“你,你醒了?”
少年干哑的嗓音中是难以抑制的惊喜:“真的…是你……我,找回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