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会儿卞喧一脸费解懵懂的模样,卞门主才开始满意地娓娓道来:“以玉照的意思,是提前为你收集了来自潞川百姓的愿力,再打算杀了你徒弟齐暖或者是她徒弟司与,从他们身上取一份灵力出来的。哦,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司与另有身份,他本来是仙界的神君来着,所以这个计划本来是可行的。”
卞喧现在已经顾不上震撼于司与另有身份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词:“本来?”
“是啊。”卞门主叹了口气,“但是今天,是我的忌日。”
卞喧本来想问你的忌日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想到什么后却顿住了。卞门主睨了他一眼,嗤笑一声道:“是啊,所以我才说你快要死了——这是属于【卞喧】的既定命运,无可更改。”
“疫情根本没有蔓延到潞川,我也不似你有修为可以做什么献祭的,我活得好好的怎么就要死了?”卞喧心中真是冒出一连串的问题,“而且,你又是怎么知道玉照计划的?你不是早就死了吗?还有,齐暖也是你的徒弟吧,为何你提到她时,你神情竟如此随意,难道你是那般为了自己可以牺牲他人性命之人?”
“你问得太多了,我该从何处答起呢?”卞门主叹了口气,却是反问他道,“你以为,我们死亡之后会去哪里?”
“难道不是什么阴曹地府之类的么,虽说我也不是很信。”卞喧心中着急,颇不耐地道,“你别卖关子了,要说什么赶紧的,我但凡能让……让玉照少造些杀孽呢。”
卞门主却没被他暴躁的情绪带偏,“既然你如此心急。”他淡淡地道,“那我们就去看一看罢,反正还有时间。”
他言罢便伸出了手,示意卞喧握上。卞喧心中虽然一阵膈应,但心中随着卞门主的出现冒出来一大堆未解的谜团,此刻又处于被动无事可做,最终也只能咬牙握上了卞门主冰冷的墨手。
卞门主带着他转身向后走去,那无边无际望不到头的白纸被立在他们的左侧,右侧则是闪烁着墨色繁星的夜空。而他们被夹在白纸与夜空之间狭长宛若峡谷的缝隙之中,只能前进或后退,却不能向左右挪动一步。
他们没往前走几步,卞门主便忽然停住了脚步,就在卞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际,他忽然向星空方向伸手,去触碰某一颗最大最亮的黑色星辰,紧接着又狠狠地把卞喧往自己的方向一拽——
眼前场景顿时作翻天覆地的转换,卞喧头疼欲裂,还未来得及为卞门主这突然的一下发火,却先听得撕心裂肺的一声:
“司与!”
以及操控着叶鸾身体的奚玉照,不远处元寨中人的尸体、黎明下已终结的一场杀戮。
“啊,我们来迟了一步。”卞门主的声音在依然没反应过来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卞喧身旁响起,“司与已经死了——不过堂堂神君,怎地这般好杀,难道……”
卞喧完全没听到卞门主在说些什么,虽然和司与没什么交集,但好歹也勉强能算是他的弟子,更何况眼前齐暖这般狼狈惊惧、不敢置信的模样他从未见过,此刻亲眼目睹,又怎能不震撼揪心。
“所以呢,我们能做些什么?我们就这样干看着?!”在场之人没人发现他们的身形,想来也是发现不了的。卞喧转而看向卞门主,眼眶微红,心绪已然难平。
“也许你的死劫就应在这里了。”卞门主捏着自己的下巴,娃娃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你死,玉照必然抽身回退,齐暖或可得救。”
“难道我真的非死不可?凭什么?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救她们了吗?”
叶鸾提剑向齐暖刺去,齐暖周身忽地白光大绽。
“你往回走,退到我们来时的缝隙之中,试试看能不能醒来。”
【一鸣春】震开了叶鸾的剑,奚玉照取消了对叶鸾身体的控制,披头散发的齐暖一人独立于尸堆之间,形单影只,是无尽的孤清寂寥。
“为什么我醒不来?是不是因为你限制住了我的行动?还是现实世界里的玉照……”
“我一个死人怎么困得住你,玉照也只是护持着你的身体而已……啊,她来了。”
奚玉照真身忽地持【绕枝罗】再现,金色灵力成阵将齐暖所有退路骤然封锁。
卞喧咬牙,飘到齐暖身前试图为她挡下奚玉照刺来的软剑,然而后者看向齐暖的冰冷神色并未因他而更改,她从他身体上倏地穿过,再次对上【一鸣春】,两者碰撞发出一道震彻整个潞川城的巨大声响。
“没用的,你现在看似身处现实世界,其实不过是在缝隙对现实世界的投影之中。”卞门主把他拉了回来。
他看着倒飞出去却被顾知然揽住身形的齐暖,轻声道:“这就是我为什么明明已经死了,却知道现实世界中一切事情的原因——这世界不曾有过冥界、地府,只有书间一线狭窄的缝隙。我自死后,便一直困在这缝隙之中。”
在卞门主话音末处,巨大的金色灵浪忽然自潞川某处直冲天际,随之荟萃而来的竟是百姓自发凝结的蓬勃愿力,愿力在天空中分作两处而去,而卞喧墨色的身形忽地泛起了点点金光。
在奚玉照急向顾知然攻去之时,卞门主对看着自己身上变化而陷入沉默的卞喧道:“你若不作选择,命运自然会替你选。你也感觉到了吧,如果你什么都不做,磅礴汇聚的愿力会将毫无灵力修为的你撑到爆体而亡。”
“你就没想过反抗吗?”沉默的卞喧忽而问起了他对面情绪一直很稳定的人来。
“怎么反抗?向谁反抗?”卞门主的娃娃脸上忽而绽起一抹古怪而嘲讽的笑意来,“你是说当我满心为了潞川百姓而死,一践医者之道后,再睁眼却发现身处书中缝隙、方知自己是书中人吗?还是说我在这缝隙之中不知岁年、不可再亡、不可逃离,直到你和玉照并肩,我才得知这世界早已过去了六百年吗?是说我和玉照都还活着,却都生生困死在这六百年中解脱不得吗?”
卞喧转而看向和顾知然交战着的奚玉照,那紫色和金色的光芒交织是那般耀眼,他分明什么都没有看清,却好像已经看到了眸中迸发着前所未有明亮光芒的奚玉照,她知道只要她拿得下顾知然,进而便能拿到齐暖身上的灵力,再进而便能使他成神。
“所以……你还是想让我死。”卞喧收回视线,再次紧紧地盯住了他,“但你不是为了要和玉照重逢,你是为了什么?”
“我到底是没有把话题岔开吗?”卞门主叹了口气,“算了,那我就老实说了——我想死。你死之后,我就会死。”
他一撩墨色的衣袍,那竟是一个欲下跪的动作。然而卞喧眼神极快,在他动作之前伸手拦住了他。
“我此生只拜过师长,连天地也不曾跪。”卞喧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也是。身为……你的傲气和风骨呢?”
卞门主面上古怪嘲讽的笑意变了,变得沧桑、恍惚、忧伤、脆弱。
“六百年。”他道,“六百年,可以改变太多东西了,我同玉照,皆是如此。”
他站在更高的维度,越过当下字数的所限,已经看到了故事的结尾。
而那结尾中,“你的奚玉照也在等你。”他回望着六百年前青涩的自己,面不红心不跳地撒下最后一个谎言,“是我骗你,你我虽然因姓名而命运相连,但终归是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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磅礴浩瀚的金雨落下,这场潞川百姓尽皆沐浴过的温暖雨滴,奚玉照迟了六百年才沐浴到。
没有再管什么顾知然,也没有再管什么齐暖,奚玉照移身换形急归暖室,便见卞喧身上泛起翠绿色的光芒,而金色愿力以他为媒介,在他手掌中打出的、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法印中转换,再次勾动了潞川城上空的云雨。
因着刚经历过一场情事,卞喧跳着祭舞的动作显得十分僵硬。但他看到奚玉照回来却并不惊讶,只淡淡地笑了笑道:“你回来了。”
“夫君你何以如此!若你不愿,我不杀齐暖便是了,或者我给司与偿命也未尝不可,何至于你要如此作为!”奚玉照抬手挥出一道灵力,试图阻挠卞喧的动作,然而卞喧周身愿力大盛,以奚玉照的修为竟完全不可撼动。她看着卞喧笨拙的舞蹈,眼眶全然红了起来,“你不要这样……你这样的话,我这六百年来所付出的所有努力,又是为了什么……”
“这舞我给齐暖跳过,给两位游神君跳过,给潞川的百姓跳过。”卞喧衣着单薄,白袖拂开身上漾起的、翠绿色的微弱灵芒,他眸中带着不同于往日躁意的平静,轻叹道,“却不曾同你跳过的,玉照。”
奚玉照一怔,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眸中的眼泪一霎时便落了下来:“夫君……你是我的夫君……”
“我方才说了。”卞喧足下脚步不停,“你飞升了很好,不要回头,何以不听呢?”
“你若不听,我便也只能,替你作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