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铭生的妈妈擦拭完墓碑,就挨着那块冰冷的石碑坐下来,她靠着石碑的侧面,就像靠在爱人的怀里一样,把脸轻轻地贴着石碑,似乎想去获取爱的温度。可是那块没有温度的石碑,还是静静地立在哪里,早已不会给她爱的温度和回应。
她打开了自己的背包,取出来一瓶青稞酒,打开,斟满,再缓缓地倒在脚下的土地里。
“国赢,这是咱们家里的酒,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这个味吧。咱们结婚的时候,喝得就是这个酒。我知道,你酒量好,只是因为任务,你从来都不喝,今天,你要尽兴。”
她的眼睛看着墓碑,透出似水的柔情,她分明看到,结婚当天,陈国赢看向她时,眼睛里透出来的柔情蜜意。
然后,她打开自己的包,从里面取出来几块白色的手帕。
手帕之上,绣着一抹高洁孤傲的兰花,她把手帕摆在墓碑的正中间,缓缓地说:“给你带了几块手帕。国赢啊,没有手帕,就没有咱们的缘分。那件我给你补好的衣服,你带着去执行任务了。听说,你就是穿着那件衣服走的,听队里的人说,血把胸前的兰花浸透了,那多兰花,应该红的耀眼吧。国赢,当时没有过来送你,那件衣服就当是我陪你走完了最后一程。”
她轻轻地侧过身,看到远处拉着南南的陈铭生,她含着眼泪说:“铭生,你都没来得及见他。再苦再难,我也把他带大了。他没有辜负你,也成为了缉毒警察,像你一样的出生入死,也像你一样的优秀,碰到任务,越是难越是苦,他越要往前冲,前段时间,还去抗疫了,你虽然没见过他,没教育过他,可是他身上流着你的血,他不愧是你陈国赢的儿子。现在,铭生长大了,成家了,也有了孩子。小昭生了个女孩子,你不是也喜欢女孩吗?大名叫陈诺,小名南南,小姑娘聪明又玲俐,你要是听到她叫你爷爷,心里该有多快乐啊。”
她擦拭着自己眼角的泪水,“现在,我不住在西宁咱们的老房子了,铭生带我去了辽城,跟他们在一个城市,方便相互照顾。我现在也六十多岁了,帮他们带带孩子,种种菜,跳跳广场舞……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再过几年,就可以找你团聚了,你到时候看到我,别嫌我老啊,我知道你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你。我以前天天盼着去找你,甚至迫不及待地想去找你。后来,南南出生了,看到铭生的孩子,我心里那口气,一下就提起来了,我觉得我不能再萎靡不振的,我除了是一个妻子,也是母亲,只是我做母亲做的太不称职了,所以这次有机会做奶奶,我就要努力做好。所以,现在我会好好过,等真到了那一天,我会开开心心地和你团聚。”
她继续在墓碑边上,唠叨着家长理短的小事,她很享受,跟陈国赢这样相处的感觉。
随着她话语的深入,那些压抑在她心里的情绪,慢慢酝酿,最终压抑了几十年的苦痛和眼泪,在一瞬间倾泻而出。天地之间仿佛只有她和静静立着的墓碑,她对着墓碑,不住地流泪……
陈铭生站在小路的尽头,远远地看着妈妈,他看到妈妈颤抖的肩膀和掩面的动作,那些他再熟悉不过。
杨昭有些担心,“要不要过去看看妈?”
陈铭生摇摇头,“她需要一个发泄情绪地窗口,把这么多年,压抑在自己情绪最深处的情感,宣泄出来。”
良久,陈铭生缓缓地说:“后来我才明白,我人生的所有第一次,都是在妈妈的欢喜和悲伤里迎来的。从我出生,我会走路,我会做饭,我一年级考了第一个满分,运动会得了第一名……当我觉得这么件事一定可以让她高兴的时候,她只会高兴一下,然后就会陷入新的悲伤。我开始很疑惑,她不开心吗?后来我才懂,她为我开心,可是有为我爸悲哀,因为她觉得,那些本来爸爸应该看到的东西,全部都被死亡剥夺了……我从不理解,到争吵,再到明白,最后理解,我也开始所有的事情,都给她的情绪让步。其实,病好了以后,她还需要这个机会,把这么多年的苦痛,发泄出来。等发泄出来,她又会继续努力地生活。”
杨昭没有说话,一直陪陈铭生远远地站着,直到妈妈的情绪,慢慢平复,但她依旧坐在墓碑边上,无声地陪伴着她的爱人。
趁着这个空挡,陈铭生抱着南南,去看看严队和队里牺牲的三个年轻的队员,严队的墓地还是像之前一样宁静,陈铭生把南南放在一边,从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香蕉,然后,和杨昭一起献花,鞠躬,擦拭墓碑。
南南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爸爸妈妈,不哭也不闹。
陈铭生擦拭完墓碑,南南走上前,轻声问:“爸爸,这是谁啊?”
“是爸爸的老师。”
“教爸爸学习的吗?”
“嗯,除了学习,还有做人,还有人生的方向,还给了爸爸,很多很多的温暖。”
南南接着说:“是对爸爸很重要的人。”
“嗯。”
陈铭生点头,然后摸了摸南南的头。
转身的一瞬,陈铭生在心里说:“严队,我都有孩子了,您放心吧,以后,我会好好教育她,等她长大了,我也会把您的故事告诉她。因为我知道,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公墓山坡的顶上,有几个簇新的墓碑,昨天陈铭生问了文磊,虎子、小梁和昊坤墓地的位置。
虎子的墓地在这一排的中间,小梁和昊坤挨着,陈铭生拉着南南,献花、行礼。他蹲下来,告诉南南,“这些叔叔,都是英雄,他们为了咱们今天幸福的生活奉献了自己的生命。”
“幸福的生活?”
“嗯。”
“是南南爱吃的冰淇淋,玩的游乐场,还有南南喜欢的一切……”
“嗯,为了每一个普通人过上这样快乐的生活。”
“原来,南南的快乐,都是叔叔们用生命换来的……”南南看向爸爸,陈铭生的眼中噙着两汪眼泪,南南用稚嫩的手,轻轻地给他擦干。
祭拜完毕,陈铭生带了南南回到小路边。远远地,南南看着奶奶,良久,南南又抬头看看陈铭生。
此时,陈铭生看向这一块的公墓,墓地相比之前,他的脸上是少有的庄重肃穆。
南南退了一步,走到杨昭的身边,拉了拉妈妈的衣角,杨昭蹲下来。“妈妈,奶奶在跟爷爷说话吗?”
“是爷爷,咱们在奶奶家看过爷爷的照片,你记得吗?”
南南点点头,“记得,是比爸爸还年轻的爷爷。”
杨昭看向南南,她很欣慰地摸了摸南南的头。
“妈妈,你说,爷爷认识南南吗?”
杨昭点点头,“当然,爷爷一直在天上看着你,你的所有快乐他都跟你一起分享,爷爷一直在天上祝福着你,保佑着你。爷爷从你出生到现在,一直看着你长大。”
南南笑了,她指着杨昭手里的花问:“妈妈,这些花,是给爷爷的吗?”
“嗯。”
南南从剩下的菊花里面抽出来一只,“南南给爷爷送去。”
南南拿着那支菊花,小小的身影穿梭在墓碑中的小径上,南南走到墓碑边上,陈铭生的妈妈看到她既意外,又惊喜。“奶奶,我给爷爷送花。”
南南拿着菊花,很郑重地弯下腰,把花放在墓碑边上,她怯怯地说:“爷爷,我是南南,我是从辽城过来看您的,我在奶奶家看过您的照片。爷爷,你知道吗,南南很想您。”
远远地,杨昭和陈铭生看到南南给墓碑献花,就感觉自己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触动了,杨昭忍不住感叹,“她身上真的流着你们老陈家的血。”
陈铭生欣慰地笑了,他拉住了杨昭的手,“走我们也去给爸爸献个花。”
杨昭和陈铭生并肩而行,他们走到爸爸的墓碑边上,放下剩下的一捧菊花,深深地鞠了三个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