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颜倚在软榻上,脸色比窗外的残雪还要苍白几分。寝屋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却驱不散她眉宇间的倦怠。
流夏请来了薛郎中,取出一根丝线为她搭脉,他闭目凝神,眉头时而舒展,时而微蹙,孟颜屏息等待,心中隐隐慌乱。
片刻,薛郎中收回手,沉吟道:“姑娘脉象虚浮,心气不畅。这几日可是心神耗损过甚?”
“前些时候落了水,醒后感觉身子骨有些乏。”
郎中顿了顿,目光落在孟颜略显苍白的手指上,“十指连心,如此……前些时日姑娘取了十指血,又因落水怕是伤了心脉根本,这才诱发了心绞痛。”
孟颜心头一沉,她抬起眼睫:“薛郎中,我这心绞痛可还能医治?”
薛郎中捋了捋胡须,郑重道:“心为君主之官,血之源头。姑娘先前气血已然亏损,此次心痛便是警示。眼下并无特效良方,唯有固本培元,好生静养。老夫再开些调理气血、宁心安神的汤药,姑娘需得按时服用,切记不可再劳心伤神,亦不可再行损伤身体之事。”
孟颜轻轻颔首,眸光微黯,低声道:“有劳郎中。”嗓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空气里。
流夏送走郎中,屋内又恢复了寂静。孟颜闭目养神,却听得庭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流夏欣喜通报:“姑娘,萧公子来看您了!”
孟颜心中微动,挣扎着想坐起身,却被一阵心悸按了回去。
萧欢掀帘而入,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锦袍,身姿挺拔,面容温润如玉,见到榻上的孟颜,眼中盛满担忧、疼惜。他几步走到榻前,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去探探她的额头,温声道:“颜儿,方才听闻你身子不适,我……”
孟颜下意识地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触碰,只将手拢在袖中。
萧欢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眼中的暖意也凝滞了一瞬。
他缓缓收回手,眸光落在她略显疏离的侧脸上,轻声问:“颜儿,可是因我许久未来看你,生我的气了?”
“没有。”孟颜垂下眼帘,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情绪。
萧欢凝视着她,沉默片刻,又问:“那为何同我生分,不让我碰你?”他心中满是不解,心头也慌慌的。
“我……”孟颜语塞,她该如何面对他呢?她同他之间更似好朋友,好哥哥。
话音未落,萧欢却轻叹口气,脸上浮现苦涩而又温柔的笑:“颜儿你不必解释什么。”他目光缱绻地望着她,“即便颜儿你……变了心,不再似从前那般待我,我萧欢,也依旧会默默守护你、关心你。”
他的神情十分真挚,仿佛能穿透一切,直抵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此生,我萧欢,唯爱颜儿一人。”他说得缓慢却坚定,每一个字如同是刻在心底的承诺。
孟颜心中一颤,愧疚与不忍瞬间淹没了她。她再也无法维持那份刻意的疏离,猛地抬起头,伸出双臂紧拥住他。
还是熟悉的青草气息,一如过往无数个岁月里那样,使她最为安心。
“阿欢哥哥……”孟颜嗓音哽咽,脸颊贴在他的胸膛,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有些事情,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给你听。但你在我心中,永远是阿颜最敬重的人!”
萧欢的身子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他抬手,轻轻拍抚着她的背脊。
“无妨。”声音自她头顶响起,“既然颜儿不便说,那就不要说,我能理解。”
他稍稍拉开些距离,双手扶着她的肩头,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在我心里,颜儿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必定有你自己的缘由。”
他缓了缓,仿佛在积蓄勇气,又仿佛在压抑某种情绪,再次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缥缈的伤感:“但,倘若日后颜儿不要我,不喜欢我了,我亦会真心祝福,默默守护你就好。”
“阿欢哥哥……”孟颜心头酸涩难当,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有些事,身不由己,情非得已,我……”
他摇摇头,抬起修长的手指,轻轻覆上她的唇瓣,指尖微凉,坚定地道:“颜儿,我懂,我懂你!”
孟颜再也忍不住,泪水滑落。她用力点点头,带着浓浓的鼻音:“阿欢哥哥,颜儿有你,此生无憾!你是最能温暖人心的好哥哥!”
萧欢离开时,谢寒渊恰巧从回廊经过。他脚步一顿,墨色的眸子微微眯起,视线定格在那熟悉的身影上。萧欢的侧脸轮廓,那挺拔的身形……谢寒渊的脑海中,倏地闪过一个模糊的画面,那日皇宫内,站在孟颜身边的男子,似乎与眼前的男子有着惊人的相似。
他眸色渐深,一丝探究与冷意悄然浮现。
夜深人静,孟清捧着一本话本子敲门而入。
“阿姊,这本话本子你看过没?”孟清将白色小册子递给她,眨着大眼睛道。
孟颜放下药碗,翻开一看,顿时红了耳根:“阿清,你哪来这种书,这可是未出阁的姑娘成亲前才会看的……”
“前些时日书斋买的大路货,瞧着继承了宋元善本的风貌,也算是精品了。”
孟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未曾想自个妹妹心思如此玲珑,也十分胆大。
孟清压低嗓音:“常听人言,女子……第一次会非常痛。不过……”她脸上露出憧憬的笑容,“阿姊你日后嫁给萧哥哥,应当是不会太疼的。”
孟颜正喝着药,闻言双手一顿,抬眸看向她:“为何?”
“因为萧哥哥温良呀!像他那般温润如玉之人,定会十分顾及阿姊的感受。”
孟颜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带着几分过来人的了然,轻声道:“其实……也要看尺寸的。”
孟清一愣,显然没太明白。
孟颜放下药碗,目光飘向窗外朦胧的月色,声音更低了些:“如果……嗯,如果特别壮硕的话,不管怎样,都是会很痛的。”
孟清的脸颊“唰”地红了,她凑得更近,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问道:“那阿姊,你说真心话,你希望萧哥哥大点还是……”
孟颜被她问得脸颊瞬间滚烫,又羞又恼,指尖轻摁她的额间:“瞧你哪还像个姑娘家?竟瞎想些什么,不跟你说了!”
孟颜缓缓躺下,脸上的热度却久久不退。脑海中,突然忆起前世,谢寒渊探入她口中时的情形。
她依稀记得他强势地攫取,极其滚烫。没多久自己的脸颊酸胀无比,喉咙也哽得难受,涩涩地,一点都不舒服。那时,她的嘴角简直被撑得快要裂开!
她微微蹙眉,暗自腹诽:那还是……小点吧,最好是同手指头一样的大小。
半响,她拍了拍自己脑门,双手抚摸着脸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蛋灼热无比。
几日后,国公府内。
李青躬身而立,神色肃然,将打探到萧欢的底细,一五一十地向谢寒渊交代了一遍。
谢寒渊端坐于案后,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桌案,眸光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
百年前叱咤风云的萧氏本是河东望族,奈何璋平之乱后门阀倾轧,以范阳谢氏为首的北地世族把控中枢,半数贵胄被迫迁徙闽南或隐居蜀地。
萧氏便带着残缺宗祠扎根江南,几代人不涉朝堂纷争,族中子弟多经营茶马古道。后来萧欢的父亲萧力虽立志从政,倒也不算逾矩。在朝中摸爬打滚几年,终官至三品。
然最值得推敲的是,圣上究竟是真的赏识萧力,还是欲借这把新磨的利箭,射落盘踞朝堂三十载的谢氏一族。
谢寒渊缓缓道:“那位孟姑娘对萧……?”
“萧欢。”李青低声提醒。
“对萧欢的情意很浓么?”
李青:呃……
李青将萧家彻查个底朝天,没想到主子上来就问如此古怪的问题。
这不得亲自问问人家孟姑娘?
“理应是萧欢对孟姑娘的情分更多些。”
四周一片寂静,李青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原本孟津还未官居四品时,他和兄弟住在一块时,似乎不大合得来,孟姑娘和她小叔的女儿孟琦关系也不和。”
闻言,谢寒渊又不说话了。
*
来年开春,惠风和畅,京中牡丹开得鼎盛,宫中赏花宴应时而设。园内锦绣堆砌,人影绰约,正是京中贵女们争妍斗艳的好时节。
孟颜今儿身着藕色素雅长裙,裙摆绣着几枝含苞待放的玉兰,清丽之中透着几分疏离。身旁的孟清则是一袭鹅黄明媚的襦裙,衬得小脸愈发娇俏,正挽着孟颜的手臂,好奇地四下张望。
随着引路的侍女穿过花影扶疏的小径,宴席所在的水榭遥遥在望。丝竹声声,笑语隐隐,隔着缭绕花丛传来。孟颜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了些许,平静地扫过水榭中济济一堂的身影。
人群之中,萧欢正与几位世家公子谈笑风生。他今日穿了一袭月白锦袍,金线勾勒的云纹在日光下隐隐流动,身姿挺拔,清贵宛如玉树。许是感受到了目光,他侧过头看到孟颜,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化为惯常的温和笑意,朝着二人的方向微微颔首。
孟颜亦是平静回礼,只是那份平静之下,唯有她自己知晓心湖掠过的微澜。她与萧欢即将订婚的消息早已不是秘密,此刻,无数道好奇、或探究、或艳羡的目光,如有实质般落在她与萧欢之间。
待走得近了,避无可避,终是要打声招呼的。
“阿欢哥哥。”孟颜先开了口,声音清淡如水,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与距离。她微微屈膝,只是那双含着盈盈笑意的眼眸,此刻却如一泓不起波澜的秋水。
“颜儿,你来了。”萧欢回礼,目光落在她素净的脸上,顿了顿,才道,“今日气色看着不错。”
“多谢阿欢哥哥挂怀。”孟颜的回答依旧是淡淡的。
两人之间隔着三两步的距离,明明是即将结亲的男女,此刻的氛围却比陌生人还要客气疏离几分。往日那些不经意间的眼神交汇,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亲昵,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刻意维持的、毫无温度的寒暄。
孟颜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了蜷,又缓缓松开,藏入了宽大的袖摆之中。
就在这略显尴尬的沉默即将蔓延时,孟清适时地往前一步,脸上绽开一个甜美的笑容,声音娇糯:“萧哥哥,方才我和长姐还在念叨,不知会不会在这儿遇见你呢。”
她仰着小脸,一双杏眼亮晶晶地望着萧欢,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烂漫。
萧欢的目光转向孟清,神色柔和了些许:“二姑娘还是这般俏皮。”
孟颜悄然走开,同其他公子贵女寒暄起来。
“萧哥哥,其实……其实不管怎么样……”
孟清停顿了一下,咬了咬下唇,像是有些难以启齿,终鼓足了勇气:“就算,就算有一天……你和长姐因何缘故没能成婚……”
此话一出,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连萧欢脸上温和的笑意也淡去了几分,眸光微动地看着她。
孟清仿佛毫无所觉,继续用那甜软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在清儿心里,萧哥哥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哥哥。”
她在想,长姐身边的那个下人如何能与萧欢比拟?好不容易重生一回,再如何不济,也不能嫁给小九那样出身卑微的贱奴呀!
他不配!届时一旦和萧欢成了,自是不用理会什么抱没抱过她身子,名节是否有损诸如此类的话。
况且,她瞧着长姐似对萧欢的爱意有所淡化,倒是和那下人惺惺相惜起来,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萧欢牵起唇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二姑娘,有心了。”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却深邃了几分。
此刻孟颜站在不远处,眼睑下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静静地站在一旁,宛如一尊精致的玉雕像。
她终是走了过去,淡淡地扫了孟清一眼,嗓音平静无波:“我们去那边瞧瞧新开的几株绿萼梅吧。”
说罢,孟清嘟了嘟嘴,似乎有些不情愿,却还是乖巧地应了声:“是,阿姊。”转身的瞬间,又悄悄回望了萧欢一眼,眸底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期待。
萧欢站在原地,目送着那对渐行渐远的背影,月白锦袍被风微微拂动,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然敛去,只余深沉的眸色,映着满园绚烂却又暗流涌动的春光。
午后,天色骤变。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瞬间便乌云密布。惊雷在天际炸响,豆大的雨点噼啪落下。众人纷纷寻地避雨,孟颜与孟清也急忙登上回府的马车。
车行至半途,一道刺耳的破空声划破雨幕。数道黑影如鬼魅般从林中窜出,刀光凛冽,直扑马车而来。马儿一时受惊,疯狂地向前奔去。
“有刺客!”孟清脸色煞白,一把拉住孟颜。
车厢被利刃劈开,冰冷的雨水混着杀气灌入。两人狼狈地滚下马车,不及多想,便听孟颜急促道:“分头跑!快!”
孟颜拼命往密林深处跑去,雨水模糊了视线,泥泞的地面让她步履维艰。身后风声紧随,是那些黑衣人的脚步声,如同催命一般令她不敢停下。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脚下却已是万丈悬崖。凉风裹挟着雨丝,吹得她衣袂翻飞,几乎站立不稳。身后,几个黑衣人呈合围之势,步步逼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退无可退,孟颜惨然一笑,不如……她深吸一口气,望着深不见底的深渊,双目决绝地一阖,身体便如断线的风筝,直直向后倒去。
“姐姐!”
一声嘶哑的呼喊穿透风雨。就在她身体失重下坠的瞬间,一只苍劲有力的大手闪电般伸来,紧紧攥住了她的皓腕,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孟颜愕然睁眼,对上那双熟悉却盛满焦灼的眼眸。
“小九……”
那群黑衣人早已被他一刀封喉,悄无声息地倒在血泊中,颈间是一道细细的血线。
谢寒渊拽着她的手,半个身子已探出悬崖,崖边的碎石簌簌滚落。
“小九,快放手!”孟颜急得眼泪都出来了,雨水混着泪水滑过脸颊,“放手!不然你也会一起掉下去的!”
他手臂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唇边却勾起一抹执拗的笑,声音在风雨中异常清晰:“我不会放手的!绝不!”
话落,少年胸前的崖壁再也承受不住重量,轰然塌陷了一块。伴随着失重感再次袭来,这一次,两人一同坠入无尽的深渊。风声在耳边呼啸,孟颜只来得及抓住他胸前的衣襟,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许久,孟颜在一阵疼痛下悠悠转醒。
意识像是沉在冰水里,缓慢地浮上水面。她动了动僵硬的手指,触到的是潮湿的泥土和枯叶。周身骨头像散了架一般,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一片昏暗,只有些许微弱的光线透过头顶交错的枝叶洒落下来。
这里是……崖底?
记忆如潮水般涌回,坠崖前的惊心动魄,孟颜心头一紧,俯视一看,她正躺在谢寒渊的怀里。
一股暖意传来,驱散了她心中的寒意和恐惧。少年脸色苍白,嘴唇有些发紫,长长的睫羽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他身上的衣袍被撕裂多处,沾满了泥泞和血污,尤其是手臂上的那道旧疤,此刻更是皮肉外翻,触目惊心。
少年周身散发一丝清冽的气息。孟颜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浑身酸软无力。
“小九!小九!”孟颜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入手一片冰凉。她又急忙探向他的鼻尖,鼻息微弱,悬着的心稍稍落下。
孟颜环顾四周,二人似乎坠在一片幽深潮湿的山谷底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腐叶和泥土的气息。
雨似乎停了,但谷底依旧湿冷。天色看起来已经不早,昏暗的光线下,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阴森危险。
还是先看看哪儿有人家赶紧找个地方吧,孟颜咬紧牙关,试图将谢寒渊扶起来。可他身形高大,又处于昏迷状态,沉重犹如一块巨石。
孟颜用尽全力,也只能勉强将他的上半身抬起一点。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额发,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不住地颤抖。
怎么办?丢下他独自去找人求救吗?不!她做不到。且不说这荒山野岭她一个人能否找到出路,单是让他独自留在这里,她就不放心。
“小九,你醒醒!你快醒醒啊!”她呼唤着,终是徒劳,回应她的只有山谷间微弱的回声。
看着他苍白的面容,想起他坠崖前那决绝的神情和言辞,孟颜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涩。她深吸一口气,抹去脸上的泪水,神情变得坚定起来。
她观察一番谢寒渊的伤势,撕下自己裙裾的布条,笨拙地替他包扎了一下手臂上的伤口。
之后跪坐在他身侧,用尽全身力气,先将他的上半身一点点拖到自己背上,再将他的手臂紧紧禁锢在自己肩前,以防滑落。然后,她双手撑地,咬着牙,一点一点地将自己和他一同撑离地面。
孟颜缓缓起身,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谢寒渊的重量几乎要将她压垮,她双腿抖得像筛糠,视线一阵发黑,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倒下。
终于,她摇摇晃晃地站稳了。谢寒渊大半的重量都压在她纤瘦的脊背上,每走一步,脚下的泥泞都似乎要将她吞噬。她辨不清方位,只能凭着直觉,朝着地势相对平缓、似有微弱光线的方向,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
背上的人呼吸依旧微弱,身子发凉。孟颜清晰地感受到少年均匀的呼吸拂过她的颈侧,是一片温热,痒痒地。
许久,她的体力早已透支,全凭一股蛮劲在支撑。视野愈发模糊起来,脚步越来越沉,几乎是拖着最后一丝气在前行。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前方林木掩映间,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袅袅升起。
是炊烟!有人家!
孟颜眼中瞬间迸发一丝亮光,仿若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她精神一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着那炊烟的方向踉跄走去。
一座茅草屋出现在眼前。屋顶的烟囱正冒着烟,淡淡的饭菜香气弥漫开来。
孟颜几乎是扑倒在那扇简陋的柴门前,背上的人因为颠簸发出一声无意识的闷哼。她顾不上调整呼吸,抬起颤抖的手,用力敲了敲门。
“打扰一下,请问有人在吗?”她的嗓音嘶哑干涩,带着难以抑制的急切和期盼。
“吱呀”一响,柴门被拉开。一位面容和善的老大爷探出头来,老大爷的年岁虽至花甲,可双目却异常有神,同寻常人不大一样。
他看到门口女子一脸狼狈,脊背上拖着一个受伤的男子。先是一惊,转瞬招呼道:“姑娘快进来吧,瞧这小兄弟伤得不轻哪。快,快进屋子!”
环顾四周,这茅屋虽小,却收拾得干净整洁。
老大爷不由分说,赶紧上前搭了把手,帮她分担重量。孟颜几乎是立刻瘫软下去,幸好被老大爷及时扶住。两人合力才终于将昏迷的少年弄进了榻上。
孟颜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幸好及时扶住了床沿。
老大爷打量着孟颜,她衣衫破损,发髻散乱,脸上又是泥又是汗,却难掩清丽气质,只是双目透着倦容、担忧。他又看了看床上昏睡过去的俊朗少年,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带着几分了然地笑道:“姑娘,这小伙子是你相好的吧?伤得可不轻啊。”
孟颜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连忙摆手,气息不匀地辩解:“不是,不是!大爷您误会了,我们……我们只是认识而已。”她下意识地隐瞒了身份,毕竟眼下情况不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给彼此,给这位好心的大爷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老大爷“唔”了一声,也没再追问,只道:“看姑娘你累坏了,坐下歇歇吧。我去看看有没有草药,给他简单处理下伤口。”
孟颜感激点头,声音微弱:“多谢老大爷。”
半响,谢寒渊忽而口中喃喃自语:“母妃……母妃……不要丢下渊儿……”嗓音破碎,带着孩童般的无助,犹如困在深渊里,拼命想抓住最后一丝光亮,散发的脆弱感就像易碎的琉璃。
下一瞬,他蓦地拽紧孟颜的皓腕,力道大得惊人,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死死不放手。
“小九,你轻点,你捏疼我了!”孟颜吃痛,秀眉微蹙,她试图抽回手,可少年的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她的腕骨烙上印记。
他方才口中唤着他的母亲,可她记得,去年中元节时,他在屋内烧纸钱却只是念叨着他的父亲,也不知这家伙和母亲是怎样的关系。
少年似没听到一般,深邃的眼眸迷离恍惚,手仍旧未松开,反而更加用力,将她朝自己身前一拉。孟颜毫无防备,一个踉跄身子前倾,眼看着少年那张俊美的脸近在咫尺,他唇瓣微微张合,带着湿润的气息,几乎要贴上她。
一股淡淡的冷香气扑面而来,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眼看就要吻上他的唇。
孟颜心头一惊,本能地伸手一挡,两人的唇瓣被她的手生生挡在中间。少年滚烫的唇紧覆于她的手心,带着些许潮湿和微颤,酥麻的感觉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使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柔软的触感带着微凉的湿意,像一滴晨露落在花瓣上,她僵着身子,指尖不自觉地瑟缩,掌心仿佛被他的呼吸烫得发麻发痒。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她虽为他以口渡药过,但那不过是权宜之计,况且他若真娶了妹妹孟清,于自己于他和旁人终究是不妥,怎么都得避嫌着才行。
谢寒渊睫羽轻颤,缓缓睁开眼,琥珀色的瞳孔先是茫然,随即迅速聚焦,锐利地扫视着周遭环境。看到一旁的女子时,眸中的警惕才稍稍褪去。
他低头,视线落在自己仍旧紧扣着她腕骨的手指上,连忙松开,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般,迫不及待解释道:“姐姐抱歉,小九不是故意的,别骂小九……小九只是……只是梦魇了。”
孟颜撇开视线,指尖还残留着少年的温度和柔软。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紊乱的心绪,故作镇定地捧起一旁的水碗,递到他唇边:“我我知道……你可算是醒了,感觉如何?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谢寒渊接过水碗,却未立刻喝,目光深邃地望着她,嗓音暗哑道:“小九还好,姐姐你呢?可有伤着?”
“我也还好,只是方才一路背着你,身子有些乏力。”孟颜避开他过于专注的目光,道,“多亏这屋子的老大爷收留。”
少年再次打量周围片刻,目光最终落在她的脸上:“姐姐……”他低声唤她,嗓音清冽,尾音却缱绻得像是羽毛拂过心尖,“小九方才,是不是吓到你了?”
孟颜一怔,抬眸对上他那双干净得仿佛能窥见心底的眼眸,心头猛地一跳。她咬了咬唇,强装镇定地轻哼一声:“吓到倒不至于,就是……下次别这么莽撞了。”她顿了顿,口气不自觉放软,“你刚醒,身子还虚着,别乱动,好好歇着吧。”
“我听姐姐的!”
彼时,老大爷恰好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进来,见谢寒渊醒了,笑呵呵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快,饿坏了吧?老头子我做了点家常便饭,两位年轻人别嫌弃。”
“老大爷您真客气,现在能吃上一碗热乎乎的米饭,我就很满足了。”
谢寒渊跟着颔首附和,只是眼前这位大爷,他怎么看都与当朝皇上有几分相似!
孟颜确实又累又饿,桌上摆着一碗青翠的野菜,土豆丝,还有一锅香气扑鼻的野菌汤。虽是简单,对于饥肠辘辘的两人来说,无疑是人间美味。
气氛渐缓,孟颜胃口大开,谢寒渊依旧带着几分疏离,但也确实饿了,吃得比平时多了些。
孟颜看着忙前忙后的老大爷,随口问道:“老大爷,这屋子就您一个人住吗?您的孩子呢?”
老大爷正在捯饬草药的手微顿,缓缓道:“就我一个老头子,我……未曾娶妻。”
闻言,孟颜拿着筷子的手一僵,眸中满是惊愕。就连谢寒渊的神情也透着一丝疑惑。
老大爷浑浊的眼中泛起一丝追忆,道:“老头子我隐居在此,十多年未曾有外人踏足此地,既然有缘遇见二位,也不妨跟你们讲讲我曾经的故事。”
“大爷请讲。”孟颜放下筷子,洗耳恭听。
隐隐觉得这老头的故事比话本子里的还要精彩。
谢寒渊静静地看着老大爷,心底生出了一丝好奇。
老大爷端起桌上的粗瓷茶碗,抿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幽深的山谷,眼眸变得深邃悠远,记忆如泄闸的洪水在他心头翻涌、席卷。
这老大爷本是前朝第一任太子谢倾琂,因感慨世间杀戮过重,遂在曹溪寺出家,法号“定识”。
原本他以为此生就平平淡淡地在寺庙度过,直到遇见了一个风尘女子。
那风尘女子本是敌国的长公主眉兰,国破家亡后,在逃亡的路上与新婚夫君失散,沦落为歌姬,虽不卖身,却偶被下/流男子占便宜,眉兰有苦难言,忍气吞声,一心只想着复仇,还要找回他的夫君。
夫君绥峰是邻国王子,与眉兰情同意合。二人大婚当日,两国同时被前朝士兵攻入城门,最终沦陷。
那夜成了眉兰、眉香两位公主一生的噩梦,两国的君王和王后也因此逝去。
只是眉兰习得家传秘术,善用音律制造幻象,因此,与谢卿琂才有了更深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