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钟尹看着男人艰难地扶着拐杖走路,他被截断的那条腿此时安装上了义肢。
“吃药吧。”钟尹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后,手里拿着水和一盒药。
“嗯。”男人温和地点头,从钟尹手里接过药,就着水一块咽了下去。
几个月前,钟尹带着他去装了义肢。
“你哪来的钱?”
钟尹眼神躲闪,“我打了两份工,渐渐积累了不少钱。”
“……”男人沉默,这两年他的工作没了,他是个残疾,公司不会要他,他想出去找工作,钟尹不同意,他的腿也不允许他去找工作!
于是他只能吃老本,好在他早些年赚了不少钱。
然而,这些钱再多,也经不住只支出无收入。
再加上,他积极治疗,钟尹总是推着他医院家里两头跑,花销也不小。
除去治疗、生活的钱外,还要给大黄买狗粮。
渐渐的,两人的生活变得拮据起来。
“……”男人叹了一口气,“小尹,你受委屈了。”
“不用在意。”钟尹看着他,蹲下身握住他的手,“你是我唯一的家人了,你一定要好好的,我怎么样都没关系的,我已经长大了。”
“乖……乖孩子……”男人压制住想哭的冲动,摸了摸钟尹的头发,“你是一个好孩子……”
钟尹摇头,从男人手里接过水杯,转身去了厨房。
他快步走进了厨房,关上了厨房门,这才靠着墙壁慢慢滑下,眼泪不受控制地溢出……
他透过厨房的窗户看见了天边的落日,太阳跟他这个人一样,慢慢落下山,只剩一抹余晖苟延残喘。
……
他又去找胡人了,恳求他们再借他一笔钱,因为男人的药又吃完了。
这是一支在沙漠中穿梭的商队,商队领头是个凶狠的男人,他有一个儿子,领头很宠爱那个儿子,尽管他的儿子不学无术。
钟尹是怎么和商队认识的?这要从两年前说起……
在杀了大胡子的第二天,钟尹茫然地走在大街上,想要找一份兼职,他明白,父亲的钱会一天天地减少,他不能坐吃山空!
在一个摊子前,他看到了一个胡装少年,年纪应该和他差不多大。
少年的手里攥着一只机械花,他拽着商贩的衣领,一边说着钟尹听不懂的话一边把花砸在他脸上。
钟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挤进了人群,人群里有人说,“这人是个混子,他爸爸是跑商队的,跟各行各界都打过交道,背景硬得很!”
“他找人修花,说修好了给钱,修不好进医院!”
“那商贩也倒霉!本来见这少爷出手阔绰,就想试试,结果……花是没修好,这摊子我看也保不住了!”
钟尹抬头,少年还在说着什么,面红耳赤的,估计骂得很难听。
“那个……”
人群吵闹声停了下来,他们看见了一个胳膊,钟尹举着手从人群中走出来,对着少年说,“可以让我试试吗?我会修花。”
“尼瓜?”少年歪头,打量着他。
“我说我要修花,我以前在班上,机械考试总是第一名。”钟尹顿了顿,然后道,“只修一朵机械花的话,应该没问题。”
人群中有懂胡语的,把钟尹的话翻译给了少年。
“真的?”少年的话同样翻译给了钟尹。
“真的。”钟尹点头。
“修不好我让你掉脑袋!”少年恶劣地笑。
“……”钟尹忍住想打人的冲动,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里没有工具,我带回家修……两天后我们还在这条街道见面。”
“好呀,我等着呢。”少年把地上的话捡起来恶狠狠丢进钟尹的怀里,“你最好说到做到!”
两天后,钟尹带着修好的机械花找到了少年,却看到少年跟着一个大汉,大汉正提着少年的耳朵大声骂着什么。
少年看起来格外愤怒,但却没有吱声。
钟尹皱眉,对大汉的身份有了个猜测,能让跋扈的小少爷这么“听话”的,估计就是人们口中的那个领队了。
少年看见了他,朝他招了招手,钟尹顺从地走过去。
“你花修好了?”少年语气不善地问。
“修好了。”钟尹把花递过去,“你检查一下,没问题的话把钱结了。”
少年拿过机械花,抓在手里摇了摇,半晌,少年厌厌地把花丢进后面跟着的小弟怀里,“行吧。”
“爸,”钟尹听见那个少年转头对大汉说,“这小子修好了花,我答应给人家钱,你来给他。”
大汉脸色变得阴沉,在少年背上重重锤了一下,嘴里骂了什么,但还是从怀里扯出一张支票,写完了看都不看就朝钟尹面前一怼,“拿着吧。”
钟尹接过,看着他们一行人扬长而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
“你当初借钱说是给你爸爸治疗买药,我念在你给我儿子修好花的缘故,所以没管什么就把钱借给你了……怎么?”
商人说,“你真把我当成慈善家了?”
钟尹:“不是……”
“这样吧……”商人眼珠子转了转,“最近正好心情不顺畅,你站着让我打两拳,如果你承受得住,我就把钱借给你,还不要利息……如果你承受不住,出事了你自己担,可和我没关系!”
“怎么样?”商人问。
“……”
“好。”
两拳过后,钟尹鼻青脸肿,商人发泄怒气了,居高临下看着倒在地上的钟尹,“你小子是个有骨气的,行吧。”
商人派人去拿钱,在钟尹的目光中,不甚在意地离开了。
钟尹拿到钱,跑到医院,“我来买药,跟上次一样。”
从窗口接过药,不顾周围护士病人的视线,迅速冲了出去。
夜半,男人已经睡下了,钟尹轻手轻脚地打开院子门,路过树下的时候,钟尹脚步越来越轻,控制自己尽量不去惊醒大黄。
成功回到自己房间后,钟尹才送了一口气,他把空了的药罐替换下来,做完一切他仰倒在床上,脸颊一阵阵地疼……
他把头偏过去,试图缓解疼痛,在这个视线下,他看见了坐在窗台上的吕游。
他挣扎着爬起来,把吕游拿过来,木偶的重量很轻,钟尹拿着她坐在床上,借着月光打量她。
明明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木偶,刚才钟尹却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什么……
吕游从黑暗中苏醒,听到了推门声,她知道钟尹买药回来了。
他经常夜半买药回来,她都习惯了。
这么久了,钟尹有时候会对着空气喃喃自语,这些白天里说不出口的委屈,都在月亮的照耀下通通说了出来。
吕游听着。
他有时候说着说着,情绪激动处,会哭出声。在这里,他像是真正放下了包袱,把不幸痛哭出来,不会有人听到。
夜晚的房间里,只有钟尹、月亮、吕游和一只布偶狗……
吕游感到无力,她从来不知道钟尹曾经竟然有这么一个过往,她很想安慰他。
被钟尹捧在手里,吕游想,她现在知道才算知道,为什么钟尹那么喜欢毛茸茸了。
她知道他为什么喜欢金毛了。
因为钟尹曾经也养过一只大黄狗。
吕游不知道钟尹后来是怎么过的,但是她猜测,也许钟叔还是没能挺住,只剩下大黄和钟尹相依为命。
也许他和大黄度过了最后的美好时光,然后有一天,大黄的寿命也到了……
钟尹又剩下一个人了。
也许他后来再次与长大的赵伐见面,两人破镜重圆,但是过往的遗憾钟尹一辈子也不能释怀了……
通过他对金毛的态度,吕游就能感受到了。
她曾看过一篇文章,文章的内容她忘记了,但是核心意思还记得,大概是说“因为某种事物不在,所以把对那个事物的情感投入到另一种与之相近的食物上”。
文学上有个词可以概括这个意思——“寄情于物”。
“汪!”
吕游沉思着,突然听到了一声狗叫声,接着传开“吱呀”,门被撞开了。
“大黄?”吕游听到钟尹这么说道。
钟尹放下吕游,走到大黄旁边,摸了摸大黄的脑袋,“是饿了吗?”
“汪!”
他不顾自身的疼痛,向厨房走去,“我去给你拿肉骨头。”
一刻钟后。
钟尹看着大黄啃着骨头,坐在一旁笑了笑。
吕游躺在钟尹的被子上,大黄趴在床脚啃骨头,吕游听到了咀嚼声,刚想笑大黄吃得也太心急了……突然……
等等!不对!
吕游皱起眉,感觉到了一阵奇怪。
狗……
会啃骨头吗?
机械狗为什么会啃骨头?
索维亚城早已没有真正的狗了,更别说机械狗会啃骨头吃狗粮了,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直到今日,吕游终于发现不对了。
这座城、钟尹的经历都虚幻得不真实,以前被刻意忽视的细节现在都渐渐清晰起来了。
吕游脑中总是挥之不去的迷雾开了道口子。
随之,这道口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吕游的视野变得清晰。
“钟尹。”
在钟尹惊讶的目光中,吕游开口,“醒醒吧,别再做梦了。”
“……”
钟尹垂下眸子,惊讶过后竟是意外的平静。
“你在……说什么?”
“我怎么听不懂?”
吕游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盈,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在脱离木偶的躯壳,因为她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一场梦。
意识到了这是梦后,这场梦境就会醒,大脑会把身体的意识拉回现实。
“钟尹,”吕游在钟尹的视线中慢慢变得透明,直至消失……
消失前,她的最后一句话在钟尹耳边响起。
“都是假的,没必要沉迷。”
钟尹眼里的光芒彻底消失,太阳落下的余晖终于熄灭,再也看不见。日落黄昏时,这场梦终于要醒了。